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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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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筝弦诗歌里,本来就有典故。”点莺似答非答地,又说:“我还想学书画呢。”
  “看来,你的书法一定不错了。”羽飞绘了扇面,向旁边让了一点,“今天这落款,还是你自己写吧。”
  点莺有些腼腆,迟疑了一会,停下磨墨的手,取了一支毛笔,略抬起头看了羽飞一眼,绯红着脸道:“我写的不好,就写两句诗吧。”说着,低下头渲了渲笔锋,思索片刻,便提起笔来。
  笔锋迴旋之处,现出一行清新逸丽的柳体字。点莺说要写两句诗,不知为何,下笔时又改了主意,写了两行非词非诗,不文不白的字。
  “花怜小劫,人怜薄命,一样销魂处;
  香销被冷,灯深漏尽,想着闲言语。”
  这样两行字,题在妩媚多姿的芍药花边,倒也恰当得有趣。况且杨妃深宫寂寞,怨恨明皇薄幸,借酒消愁,确是这样的一番心情,点莺放下笔之后,有些局促不安地瞟了羽飞一眼,垂了眼睛又问:“这样写行吗?”
  “原来,你还写得一手好字呢。过年的时候,也好上街摆个对子摊了。”羽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说:“前几日我见着大师姐,她说,将来要是个女孩子,请你帮这个小孩,起个好名字呢。”
  点莺见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就不再说那题款的事,背靠着桌沿,说道:“大师姐怎么就认定,会是个女孩子?我知道施大哥就想要个胖小子。我看,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夫妻俩总有一个要不高兴。”
  “要是双胞胎呢?”羽飞笑着问:“不是皆大欢喜吗?大师姐和大师哥两个,就是双胞胎,没准儿这回也是孪生。”
  “真的呢,孪生兄妹多有意思!”点莺很感兴趣地道:“就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事。”
  一提到余双儿,点莺不由得记起和赛燕议论礼品的事了。看着时候快近了,和赛燕也没有商量也个名堂来。点莺早就想去找赛燕,把这件事说定。无奈一连几个星期,除了在后台打过几个照面,点莺简直就见不到赛燕的人。赛燕爱去玩闹,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玩得没有人影的事,似乎还是头一回呢!
  点莺暗地里看了羽飞一眼,很想向他打听打听,又一想,既是师父师娘当众说明了婚期,他和赛燕就是未婚夫妇了。而未婚夫妇照例是不能见面的,要避嫌疑。虽然说身在梨园,总要同台演戏,但戏一散,大约也就两不相管了。只怕问了羽飞,他反倒不如自己知道得多哩!
  想到这里,点莺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明年春天,已是不远不近了,望得见,认真过起来还远。既是赛燕目下得避开,倒是自己能天天和羽飞在一处了,权且就将这寥寥数月,当作一生来过,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羽飞低着头在洗笔,好久才觉得房间里没了声音,抬眼一看,点莺斜倚垂帏,凝眸窗外,眉宇间又是一点纤细的忧柔。若在往日,羽飞会问一问何以怏怏不乐?但眼下,点莺一应的心事已明,这时的哀伤之态,自然是不宣而明的,羽飞将毛笔慢慢地由笔洗里提起来,靠住笔洗的口沿,让它慢慢地沥水,终是没有作声。
  那日从梁寓回司令府之后,副总司令太太着实唬了一下。一夜辗转反侧的,到底放心不下,火急火燎地等着天亮了,立即起床,匆匆地梳洗一番,连眉也没有细细描过,就下了楼出门,叫上汽车,再往大栅栏赶。到了梁寓的大门,还没下车,听差就上来说,小姐出去了。
  副总司令太太一听,便骂起来:“混蛋东西!她这一走,要是再也回不来了,你们谁吃这个人命官司!”
  “太太,小姐想通了,早晨吃了饭走的。”听差又说:“我们见她还和平常一样,打扮了一下呢。”
  “你知道个屁!”副总司令太太的一只纤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戳着听差的胖脸道:“我跟你没话说!我就问你,你们小姐去哪里了?”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听差很惊慌的样子。
  “那么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差嗑嗑巴巴道:“往,往东。”
  副总司令太太掉头对司机道:“往东!快!”
  汽车在马路上飞跑地时候,副总司令太太两边张望,一面不停地在想,赛燕会到哪里去?把她平时常去的地方排一排,好象以她现在的心情,不可能去那些地方。副总司令太太眼见快出城了,还没有赛燕的影子,急得几乎乱了方寸,将头伸到车窗外去看,忽然望见一个穿着桔色绫子短旗袍的背影,急忙叫司机停车,赶上前一看,总算松了口气,那赛燕脂红粉白的一张俏脸,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
  副总司令太太拉着她的手道:“走吧走吧,上我家玩去!一个人在街上闷逛,有什么意思!”
  赛燕也没有异议,跟着副总司令太太上了车。副总司令太太到此时,方才静下心来。然而对于赛燕这种笃定的态度,不免有些意外和不解,试探地问道:“有法子了?”
  赛燕眼睛看着前面,说:“反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别问。”
  副总司令太太听她这么说,疑心昨天晚上她想出了什么对策,也未可知。于是不再往下问。
  车子开进司令府。副总司令太太领着赛燕进大厅,才一进门,就叫、听转梯那里一阵皮靴响,由远及近,副总司令太太似是吃了一惊,自语道:“这个瘟神怎么回家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已出现了一位军官,意大利的呢绒军装饱饱地撑在身上,挺得连一丝皱折都没有。赛燕看他的脸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黑黑的皮肤上,抹着漆黑的短须,并且有一个个的小芝麻坑,疏星点点地缀在眼睛下面,那双眼睛相当威严,威严得几乎是凛厉的,仿佛没有犯错的人,在他这种眼光下也会觉得自己是个犯人。这张有些傲慢得过了份的脸,还是很年轻的,方方地垒在军服的立领上,看不见有脖子,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喘出气来。
  这位副总司令负着两手,平平地迈开两只脚,一级一级地由楼上下来了。赛燕见他一直注意地在看自己,心里除了不高兴,也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副总司令已经开口了,“这一定是梁老板!准没错!”
  说话间有着很明显的湖南口音。赛燕见他先把手伸出来了,就把自己的右手交给他,石副总司令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通晃:“我姓石,我叫石立峰,你叫梁赛燕吧?这个名字好哇!你是演〈七星庙〉的,我看过!”
  赛燕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说:“谢谢司令夸奖。”
  石立峰看着副总司令太太道:“采薇,你做得很不好,有贵客来,事先也不通知一声!”扭头又对赛燕道:“她姓何,你叫她名字就行了!”
  赛燕昨天想了一夜,很相信师父会有办法对付。今天看见副总司令,才晓得这个人不一定好说话,于是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悬起来了。忍不住暗中去牵副总司令太太的袖子。副总司令太太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徐总统的家事上去了。
  石山峰靠在沙发上吃梨子,也不削皮,东一口西一口地一阵大嚼,说道:“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谁要是敢不答应,我一枪崩了他!”
  赛燕吓了一跳,再也坐不住,勉强挨了几分钟,终于站起身要走。石立峰道:“急什么!还早呐!今天就留在这里吃午饭,不准走!”
  赛燕生来还未听过有谁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又恼又怕,去看副总司令太太,见她低着头在玩那长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会儿拿远,一会儿拿近,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赛燕只得闭了嘴,依旧坐下来。
  北平的夏天,一般不是很长,最热的天气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比起南方几个省,要凉爽得多。但夏天一到,自然昼长夜短,天一黑下来,时候总是很晚了。除了街上的电影院和饭馆一些地方热闹之外,到处四合院里,都有纳凉的人声。这样一般要到十点左右,渐渐人散声静,家家户户的灯,一盏盏都灭了,是就寝的时候。
  三辉静下来的时候要晚一点。散了戏已经十来点,大家再围了一桌吃顿夜宵,说说笑笑地要到十一点多。
  羽飞灭灯的时候,看见墙上的钟,时针分针都指着十二点。原来已是午夜了。一个人在屋里,觉得空气挺闷,就把那两扇半月窗推开了,微微的晚风轻盈地一窜,那窗外又是当空一轮钩月,瘦枝肥叶,扶痕欲起,蝉也不叫了,只有几只小虫子在低低地叫,大约是蟋蟀。
  羽飞的头落到枕头上,才觉得乏得很。将眼睛一闭,睡意恍恍惚惚地迎上来,风在枕畔飘着,好象把一点竹叶吹到床头来了,那片竹叶忽悠悠地一荡,落在脸颊上,又掠过睫毛,轻巧极了。羽飞将脸向床里侧了侧,那点小叶子不近不远地也附在眉际过来了,羽飞睡梦中用手一拂,忽觉手上一紧,睁开眼睛一看,床沿竟坐着个女子,月光如水,沐在她洁白的脸上,泛出一种幽雅的蓝色。
  羽飞吃了一惊,刚要坐起来,赛燕却将他一按,低声道:“别动!我有事找你!”
  羽飞的一只手,仍然被她握着,羽飞也轻声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赛燕用手指了窗子,说:“亏得我练过功夫,谁也没听见。”
  “你刚才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是有事。”赛燕起身走到窗户旁边,先伸出头左右看了一会,便两手搭住窗扇,向后一退,把窗户销上了。她在窗户边站了好一会,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又来到床沿坐下,见羽飞已经坐起来了,就说:“小师哥,你躺下。”
  “你老叫我躺下做什么?” 羽飞又要掀开被子下床,赛燕将被子捂着道:“叫你别乱动嘛!你起来干嘛?还给我泡茶呀?傻样!”
  羽飞笑了,又问:“什么事?”
  赛燕却又不作声了。她穿着绫子短旗袍,因为爱俏,旗袍裁得很合身,那玲珑浮凸的身段,再也不是当年,半夜端着盘子送月饼的小丫头了。羽飞再看门窗皆闭,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极不妥当。羽飞道:“你现在不肯说,就明天来吧,现在太晚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赛燕挺着恼地顶了一句,她的眼睛本来一直垂着,这时候才抬起来,由窗棂漏进的月光,全都融成水,在两个弯弯的眼眶里,扑烁不定。羽飞不由怔住了,一怔的时候,赛燕将他的手,紧紧地便握住了。双唇翕动了几次,却半个字也未吐露出来,圆润的小肩膀倾斜了一下,这软绵绵的一具香躯,都依偎在羽飞的手臂上。羽飞一见她这样,全都明白了,将手往回一抽,赛燕的一对手臂,倒从他的颈后绕上来,抬起头,又细又热的两片樱唇,便黏在羽飞脸上,羽飞一时急了,挣下床到门边,将门打开了,回头对赛燕道:“别胡闹了,快回去。”
  赛燕伏在床上,没有抬头,但是“嘤嘤”的抽泣之声,清晰可闻,羽飞怕人听见,将门又掩上,走到床边道:“咱们的事,师父师娘都说过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赛燕伏在床上只是哭,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道:“我早明白了……又是什么梅点莺,又是什么徐小姐,什么副总司令太太……还有总统夫人……”
  羽飞听她说到最后一句,不由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别哭了,快回去。”
  “就不走!就不走!就不走!”赛燕两腿乱蹬,将拳头捶着枕头道:“我算明白了……都瞧得起……单单轻贱我一个呢,我犯得着吗……我犯得着吗,为个小不死的小爷们,我干嘛呢!……我的娘呀……”说到“娘”,又记起自小不曾见面的母亲来,哭了出来:“娘,人家在这儿欺负我,您老人家为什么不管呐……”
  羽飞见她越闹越厉害,不劝是不行了。他知道这个师妹,自小性犟,一旦闹起来,很难收场。这样深的夜,再嚷下去,难保不会让别人听见,羽飞在床沿坐下来,两手扶着赛燕的肩,低声道:“你先别哭,咱们有话慢慢说。”
  赛燕抽动着两只肩头,回过来还要说几句气话,这一回头,还未开口,已见那洞开的门口,赫然站着师父师娘。赛燕一时将眼泪全吓回去了,愣愣地看着师父,见他眉峰都压下来了,知道动了大火气。以三辉的班规,最忌这种事情,况且自己在师哥的房间里,明摆着是自己要来的,这一次一准逃不掉一顿的打,赛燕记得,犯这类的错,少说也得五十鞭子!重的就不知要多少!赛燕从床上便伏到地下去了,跪着颤声道:“师父!师娘!”
  白玉珀只说了一句:“起来!跟我走!”
  白玉珀夫妻的房间最大,关上大门,里头还有一间极敞亮的堂屋。赛燕刚在堂屋的地上跪下,空中已“呜”的一声,赛燕就觉得肩上的皮肤,仿佛被人“嗤”地撕开一道口子,直痛得尖叫一声,听得空中又是“呜”的一下,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然而这一次却没觉得身上挨到什么,睁眼一看,原来跪在一边的羽飞,双手将鞭子攥住了,说道:“师父,您别冤枉她,这件事,是我的错。”
  白玉珀说:“我就在奇怪,你师妹一向都很守规矩,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
  洪品霞却是不肯相信,问道:“可是赛燕怎么会去你房里?”
  “那是,”羽飞咬咬牙道:“那是我叫她来的。”
  白玉珀夫妇俩,本是信步到了羽飞的门外,听得屋里有女子的啼哭声,不免诧异,到门口察看时,见门是虚掩的,便推开来了。正看到赛燕伏在枕上哭,羽飞坐在床边劝。白玉珀本就怀疑这两个孩子出了什么事,听羽飞这么一说,联想到徐总统提亲的事,心里的火气和烦恼都按捺不住,扬起鞭子就往羽飞身上打,嘴里道:“你还嫌我没烦够!天天都是你的麻烦!”
  赛燕忍不住哭了起来,要往上扑,被洪品霞拎起来,道:“你也别闲着!去!到隔壁跪着去!”
  赛燕眼看着羽飞身上出血了,拼命挣扎着要过去,无奈师娘牢牢挟着,就被塞进隔壁的房间,还没爬起来,门已是“啪”的一声落了锁。可是隔着一扇门板,仍然能听见那一下一下的皮鞭,赛燕用两手推门,当然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顺着门板往下一坐,两手蒙着耳朵,又哭起来了。

  天教憔悴瘦清姿

  三辉的人,陆陆续续都知道白玉珀又抽了徒弟六十鞭子,却是一个也不明白为了什么,互相打听,又打听不到,彼此疑惑,只好存下这个疑问。白玉珀确实生气得厉害,只许徒弟在家里躺三天,第四天就叫去万华园上戏。
  偏偏第四天的戏是《挑华车》,有高宠卧僵尸的做功,非得直挺挺地倒在台上,才叫功夫,而台底下看戏的人,也要看这个地道。赛燕藏在幕后看时,眼泪不住地往上淌,懊悔自己不该冒失从事,如今害得他一身是伤,还得上台翻滚。赛燕提着一颗心,生怕出什么事,好在一切如旧,满堂彩里收了锣。赛燕等了一会儿,见羽飞卸了妆上楼去了,就四处一看,见无人注意,悄悄地也溜上楼去,一进门,反身便把门锁上,又试了几下,才放心地转过身。这一转身,心都纠起来了。原来羽飞脱了外套,就见那内衣上,触目尽是血迹,赛燕几步走过去,发现羽飞低着头在擦眼睛,赛燕见他的指缝里,有晶莹的水迹,便明白了。必是台上做功夫的时候,触痛了伤口,将眼泪都逼出来了。赛燕心里,酸酸地很不好受,噙泪道:“很疼吗?”
  羽飞抬起头吸了一口气,泛泛地说:“不疼。” 伸手取了毛巾,来试腕上的血。赛燕这才看清,他一脸都是冷汗,并且双唇发白,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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