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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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路撒冷　　　

　　文：奥岚纪　　　

　　【壹】重逢　　　

　　〃开什么玩笑，再过半小时就开播了，临时换被采访对象我可不能保证节目质量。〃　　　

　　〃拜托了丁葵，你是综艺节目王牌主持人，一定可以搞定的！〃　　　

　　〃换了谁？〃　　　

　　〃峤阳。新近大热的现代舞舞者。这是她的履历介绍和提问目录。〃　　　

　　丁葵让化妆师暂停描眉，接过制作人递来资料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峤阳，女，1983年生，毕业于中央舞蹈艺术学院。已领演多部大型现代舞剧……资料右上角有照片。剃光发丝露出形状完美的头颅，痩的颧骨，微薄紧抿的唇。兽一般妩媚中隐藏着锐利的眼神。　　　

　　心脏剧烈震跳如同太鼓擂动。　　　

　　丁葵抬起头，明亮的化妆镜中正映射着自己身后那张艳光四射的脸。虽然和记忆中有很大不同……峤阳微笑着俯下身，手臂环绕在丁葵颈中，轻轻亲吻她面颊：〃好久不见啦，葵。〃　　　

　　丁葵抬起手轻触到峤阳深陷在黑绒羽毛领下的凛冽锁骨。嘴角带笑，微茫的眼中含泪：〃10年了。你这个混蛋。你居然真的做到了。如果盛耀和微澜知道的话……〃　　　

　　一旁的制作人吃惊地张圆了嘴：〃你们认识吗？葵！原来你早认识峤阳！〃　　　

　　……对，很早，早在10年之前。不过那时候，峤阳在学生履历表上填写的性别还是〃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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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贰】峤阳　　　　　　　　　

　　【贰】峤阳　　　

　　1997年春末夏初，我15岁，我的名字是峤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个秘密是我们全家的噩梦，它重重悬挂在我胸口，好像一只毒瘤，吞噬能量，变得越来越庞大。　　　

　　我的胸连夜胀痛。痛得我不敢碰触。恐惧令人失眠。我无比绝望地感到，我就快要守不住这个秘密了。我惊惶失措，心神惧疲。　　　

　　上帝为什么要制造我这样的怪物？我恨上帝。　　　

　　〃好了同学们，换好泳衣泳裤在泳池边集合。〃　　　

　　今年第一堂游泳课。新修缮的体育馆正式开放。男生朝女生发出莫名其妙的起哄怪叫声，彼此推搡笑闹着鱼贯进入更衣室。　　　

　　排在队伍最末的我抓紧胸前的斜背书包带，咬紧嘴唇，低头朝体育馆外走。　　　

　　〃峤阳！你干什么？〃体育老师熊桑大喝道：〃还不快进去换衣服？〃　　　

　　〃我……〃我还没来得及编出个肚子疼之类的谎言来搪塞，熊桑已经张开蒲扇般的大巴掌捏住我纤细的脖颈把我丢进更衣室。微微水汽中，满房间都是全裸半裸的少年。　　　

　　几个套上泳裤的家伙兴冲冲地高举双手朝淋浴室作冲锋状奔去。大林、二林两个家伙还光着屁股，不怀好意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着我：〃你小子衣冠楚楚的干嘛？快脱！〃　　　

　　他们笑着上前来动手剥我的衣服裤子。平时开玩笑是经常有的。但今天我却要哭出来了。我发了狠劲把二林推得撞在储物柜门上，发出巨响，剧烈摇晃。一旁的大林又诧异又惊怒，探手〃哗〃地一声撕破我的衬衫，纽扣像断线的珍珠蹦跳四散在地。同时撕破的，还有我紧紧绑在胸前的白色布带。　　　

　　布带如同蛇的蜕皮苍白地滑落在潮湿的瓷砖地面上。　　　

　　更衣室里的男生们都吃惊地望着我隆起的胸部。　　　

　　〃靠……！峤阳是个小妞！〃　　　

　　〃峤阳长女人的奶了！〃　　　

　　我浑身冰冷，骨骼阵阵震颤。父母的噩梦、15年来严守的秘密、胸腔内不断生长的巨大的毒瘤……一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曝露在空气之中……再也无法隐瞒了。　　　

　　从诞生之初，精子与卵子相结合的那一刻起，染色体的畸变就注定，我是个双性人。　　　

　　峤阳，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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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叁】微澜　　　　　　　　　

　　【叁】微澜　　　

　　1997年春末夏初，我15岁，我的名字是滕微澜。　　　

　　死海微澜。也许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笑容的吧。我一直这样以为。　　　

　　就这样微微笑。附和着大家的言谈，隐藏起自己的喜爱和厌恶，听父母话、听老师话、对同学的意见全都表示赞同。这样的话，就不会被讨厌了吧。像空气一样存在，透明、纯净、仿若无物。　　　

　　保持距离，不投入感情，也就不会被伤害。　　　

　　但也许这样，还是避免不了伤害。　　　

　　〃滕微澜，下来嘛，就一会儿。〃　　　

　　我握着电话筒，为难地斜睨一眼坐在沙发上沉着脸看报纸的父亲。母亲已经在厨房里摆碗筷了：〃吃饭了。电话怎么打这么长时间？打进还是打出的？要不要钱啊？〃　　　

　　〃明天你生日，特地准备了礼物给你送来。我还饿着肚子呢。〃徐剑的话语声不满地响起来了。我赶紧捂住听筒怕被爸爸听见。　　　

　　拿过徐剑送的礼物，我慢慢走上楼梯，一路上踌躇着准备好说辞。　　　

　　〃你是去取报纸的吗？这是什么？〃父亲站在门口盯着我手里漂亮的包装盒。　　　

　　〃生日礼物。女同学刚跑来送的。〃　　　

　　〃你以为我是瞎子？刚才骑着自行车走掉的明明是个男的！〃　　　

　　〃小声点，邻居都听见了……〃母亲拼命把父亲往屋里拖。　　　

　　〃不争气的丫头，我和你妈四十多岁上才生了你……不好好念书，成绩也上不去，还搞早恋！我可警告你，敢和那小子搞不清楚的话打断你的腿！〃礼物被父亲一把夺过去，丢在地上踩得扭曲变形。玻璃碎裂的声音。来不及看清它破碎前完整的形状。　　　

　　年老性子暴躁的父亲、要面子而节俭的母亲。他们生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逼迫我读书出人头地实现他们没有实现的梦想吗？我降生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功用就是背ABCD算三角函数满口之乎者也吗？我必须要忍受那些愚蠢无比的老师仅仅通过考题来评判我作为人的价值吗？……　　　

　　我不想解释。我根本不会早恋。我讨厌男生、也不喜欢女生。我厌倦了人这种东西。　　　

　　但我只是微微笑。不会有人给我机会，我也绝不会把心里话告诉任何人。　　　

　　就算谁再对我掏心掏肺，我也绝不流露自己的性情。　　　

　　虽然有时候，我也十分羡慕她那种火一样勇往直前的热情，肆无忌惮地燃烧，哪怕只是刹那烟云。……比如丁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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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肆】丁葵　　　　　　　　　

　　【肆】丁葵　　　

　　滕微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丁葵，1997年春末夏初，我15岁。　　　

　　很多人不理解微澜为什么会和我成为好朋友。因为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微澜永远是马尾辫；而我，哪怕老师要告状，也坚持挑染并不断翻新发型。　　　

　　微澜永远是素白的脸；而我坚持化妆上学，还打耳洞，甚至在后腰用荆棘缠绕的繁复图案刺了青，D。S。我爱人名字的缩写。　　　

　　微澜虽然学习成绩中等，但她是老师父母喜欢的乖乖牌女生，温文尔雅，永远不惊不怒；而我，是抽烟喝酒和小混混泡吧夜不归宿早熟的问题少女。　　　

　　没有人会来管我晚上在哪里睡觉。父母在我6岁时离婚了，我被判给做建材生意的父亲，他经常不在家。我倒盼望他不要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带来各种各样风骚的女人。　　　

　　所以我对微澜说：〃我找到了爱，就绝不放手。爱，就是我唯一的食物。〃　　　

　　而微澜总是静静地听着，随后轻言抚慰。她对我的秘密永远守口如瓶，好像保险柜。　　　

　　这个秘密就是……我深深爱恋着一个老师。　　　

　　从13岁起，我就喜欢上D。S。那时他还是见习英语老师，22岁，他的名字叫杜尚。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总是洋溢着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我总希望被他提问，哪怕我回答不出答案。　　　

　　14岁秋天的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和尾牙鱼大头龙他们在街边闲逛，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叼着烟。突然有个人急匆匆穿过马路直冲到我面前，劈手摘掉我嘴角的烟。　　　

　　是杜尚。他生气的模样也这般漂亮。他眼睛里流露出痛心的神情。　　　

　　我没有因此而走上正途。因为我发现，正因为我学坏，我够酷，我和其他乖乖牌不一样，杜尚才注意到我。他生气，是因为他担心。　　　

　　第一次有人这样为我担心。　　　

　　新学期刚开始的一个春夜，玉兰花开得肆无忌惮。我和一个男生在学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头接吻，被结束辅导的杜尚撞到。他赶走了那个男生，甩了我一个巴掌。随后捉着我的臂膀，送我回家。我的面颊很热，但不是因为被打的缘故。他举起手的架势很足，但落下时却轻地好像羽毛抚慰。　　　

　　我面红耳热，是因为太兴奋。　　　

　　出租车里，我假装昏昏沉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嗅着他身上干燥清爽的气味。　　　

　　我是掐准时间约那个男孩到站头去的。我想再看到他为我担心为我愤怒的表情。很有热度，好像光。　　　

　　我要他一直一直地担心牵挂着我。如果他一直一直地担心牵挂着我……那就象是爱。　　　

　　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温暖而美好，好像漂浮在云端被阳光持久照耀，胸膛越来越热，光芒越来越强。被爱的幸福，如同霞光万丈。　　　　　　　　　

◇欢◇迎◇访◇问◇。◇　　

第5节：【伍】盛耀　　　　　　　　　

　　【伍】盛耀　　　

　　1997年春末夏初，我15岁，我的名字是盛耀。　　　

　　从初二下半学期开始，每天清晨，我都要提前十五分钟出门，骑着自行车绕道到白泽路。　　　

　　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我喜欢的女孩子就会从这里步行路过。她的名字叫滕微澜。我装作刚好碰上的样子，放慢速度和她说上几句话，看着她跳跃的鸟一般的步伐，马尾辫甩啊甩，嘴角微微上翘，就能让我高兴上一整天。　　　

　　一次我骑车到半路上突然下起雨来，白泽路上濛濛茫茫地模糊成一片。我把车推到路边小店屋檐底下，不一会儿看到远处微澜撑着一把淡蓝色雨伞走来。她踢着水花走到我面前，微笑着说：〃没带伞？一起走吧。〃　　　

　　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我们并肩而行，没有说一句话。在伞下，我感觉这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那一刻，微澜完全是属于我的。　　　

　　她就要过生日了，我精心挑选了一台两只天鹅曲颈依偎的水晶八音盒，盛放在深蓝色卡纸制的盒子里，盒子里还有一张粉色的生日贺卡。　　　

　　我后悔的是，不该在上游泳课时，忘记把礼物从书包里拿出来而一起带进了更衣室。因为就在这一天，我们班爆发出惊人的一幕。峤阳和大林二林在更衣室里打闹，一向好脾气的峤阳不知怎么地发起了愣劲儿，重重把二林推得撞到储物柜门上，我的书包也被带出来跌落在地。　　　

　　峤阳的裤子被剥了一半，上身光光。脚边是一圈圈蜷曲成死蛇状的白色布条。男生们都吃惊地望着他隆起的宛若少女一样的胸部。峤阳的脸色，完全可以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我走过去从柜子里抽出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转身捡起书包。　　　

　　水晶天鹅的脖子已经摔断了。　　　

　　我的脸色，完全可以用追悔莫及来形容。后来听说，徐剑在这天送了礼物给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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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陆】刺痛　　　　　　　　　

　　【陆】刺痛　　　

　　峤阳连续三天没来上课。第四天，他在父亲的陪同或者说是〃押送〃下来到学校。还有3个月就要中考了，此刻无论是转学还是独自闹情绪都是非理性的。　　　

　　峤阳进入教室时，一切声音和活动都静止了。他如同独幕剧舞台上一个孤独苍白的幽灵，飘入自己的座位埋头坐下，佝偻着背，一动不动。　　　

　　五秒钟后，教室里才重新恢复了生气，大家继续聊天、扯淡、笑闹。但没有人和峤阳搭讪。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好奇而八卦的女生偷偷向男生询问着：〃真的有看到吗？〃　　　

　　有人说：〃好奇怪啊。就像泰国人妖一那类的……〃　　　

　　〃他会不会是希望自己变成女生而去做手术弄的？〃　　　

　　〃啊……那以后长得帅的男生也要离他远点啊，说不定被喜欢上，哈哈……〃　　　

　　他们以为自己说得够小声。他们以为只是随口说说的玩笑。但每一个字，都像飞针一样刺入峤阳的耳膜。峤阳把嘴唇咬出血，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刻出八个红色月牙印。　　　

　　这还不算什么。　　　

　　不能喝水。哪怕口渴得嗓子要冒出烟来。一口水也不能喝。因为喝了水就要上厕所。该上哪个厕所呢？峤阳只有憋到中午吃饭和下午放学时，才冲出校门去上街对面的收费简易厕所。每天上午熬4个小时，下午3个半小时。　　　

　　不幸的是偏偏就吃坏了肚子。　　　

　　峤阳皱着眉头按着肚子，犹豫了一会低头朝男厕所冲进去。被别班的两个混混样男生拦住：〃呦呦呦，这是谁啊？不是传说中的峤小姐吗？这可是男厕所。你应该去隔壁吧？〃　　　

　　他们连拖带拽把峤阳推进女厕所，峤阳脸冲下摔倒在地。女生爆发出尖锐的喊叫和大骂。　　　

　　〃变态！〃　　　

　　〃神经病吧？快滚出去！〃　　　

　　〃臭流氓！〃　　　

　　……　　　

　　真的很臭。已经憋不住拉出来了。　　　　　　　　　

◇。◇欢◇迎访◇问◇　　

第7节：【柒】苦路　　　　　　　　　

　　【柒】苦路　　　

　　夕阳西斜，天空里悬浮着南方夏季特有的火烧云，形状各异，色彩瑰丽多姿。校园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飒飒声。　　　

　　七层楼高的教学楼顶楼的巨大露台。峤阳背靠水箱坐在地上。一个穿着白裙的女生走上露台，是滕微澜。她四下观望，似乎在找什么人。她看到了峤阳，举步朝他走去。　　　

　　〃还不回家？〃　　　

　　〃马上……〃峤阳曲起膝盖，把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臂上。　　　

　　〃刚才……有人来过吗？〃微澜疑惑地掠了一眼峤阳穿的那条明显不合身的长裤，问道。　　　

　　〃没有。〃　　　

　　〃噢。〃微澜垂下眼帘，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转身要离去，想想又走回来，蹲在峤阳跟前：〃前天上地理课了。〃　　　

　　〃……〃　　　

　　〃耶路撒冷，你知道么？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宣布耶路撒冷是自己国家的首都。〃　　　

　　〃……〃　　　

　　〃那里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共同的圣地。《圣经》记载，耶稣被犹大出卖后被捕，罗马士兵逼迫他为自己打造了沉重的十字架，给他穿上破旧龌龊的深红袍子，带上荆棘编的皇冠，鞭打他、戏弄他……随后把他带去郊外，钉上十字架，直至他死亡。〃　　　

　　〃……说这些干嘛？……我恨上帝。〃　　　

　　〃耶稣在临死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上帝，上帝，我的父，你为何要遗弃我？……在被钉死之前，耶稣背负着十字架从耶路撒冷城里穿过。他被自己的门徒出卖，最爱的弟子在天亮前三次装作不认识他。他曾经救助过的，曾经信服他的人都在围观看热闹……那条路，现在还在。就在耶路撒冷城里贯穿而过。名字叫做〃苦路〃。〃　　　

　　〃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