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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全本)严歌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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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现了。他上来抱住我。
他说:你这个坏丫头,石膏都锁不住!我急疯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吗?你父亲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你去哪里了?
现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妇。
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时扫视一眼身后。老爱尔兰人让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脏水,我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彼得不像我,拿美国护照,玩儿火玩儿得起,他是难民,德、意、日联合之后,纳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们的恶毒意图。
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我是否有人跟踪我。我说这一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谁知道。他看着我的脸。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像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绝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去做客。其实我父亲说过,别逼他见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儿女亲家了。他怕我心血来潮一过去,说不定又去找个中国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个年代亚洲人和其他人种生的混血儿是最贱的人,不仅父母两个种族都不认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猫和狗杂交的怪物。
现在上海的房租涨得太高了。老爱尔兰人给你的工资大概只够租个亭子间。我说。
上海什么涨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围,这里的点心都涨价了。这个咖啡店的老板是从他亲戚那里贷款开的店。高利贷。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曾经那样柔顺消极,那种贵族式的不实际,现在他的手主动多了,反过来紧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转动我母亲留给我的老玉手镯。我眼里的笑意不善,他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里在说,高利贷最先是我们犹太人开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颏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来摸我不久前从污泥浊水里拔起来的小腿。
我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势,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许我手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
他问:什么?
我说:据说是犹太人建立了借贷传统,所以把犹太人杀了就不必还贷款了。这才有两千多年来的一场场大迫害。
他说:你还笑!他把手抽回来,坐直了,坐成一个悲愤的对立面。
我说:你知道美国人排华的时候列出什么理由?中国人梳辫子、挑担子、裹小脚,还吃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海里的虫子——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它叫虾。还有一条重大的理由,中国人肯多工作少拿钱,变相地复辟了奴隶制。美国废除奴隶制的代价是林肯的生命,迫害华人驱赶华人是保卫以林肯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他说: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他把两个拳头揉进他的深眼窝。他给唐纳德医生奴役了一个礼拜,实在乏了。我们谈些快乐点的事,好吗?
我说:我父亲已经给我伯父写了信,两个月之内,经济担保书就会办好。
他说:他肯定会给我这素昧平生的人办这么重大的担保吗?
接下去我告诉了他一件好玩儿的事。旧金山移民局把一九一○年到一九二○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儿叫做“纸儿子”。因为一九○七年旧金山来了一场大地震,接着又来了一场大火,烧了许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的档案,所有中国人是否入籍的记录全给抹了。当然,他们入境出境的记录也都没了。谁想有多少个儿子就有多少个儿子。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然后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们接到美国。我爷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儿子都变成了他的“纸儿子”。
我说:我们在移民局官员眼里早就是反派。
彼得的脸好看了,笑起来,我的故事娱乐了他。
他说:妹妹,你知道吗?我常常庆幸那天去莫里埃餐馆考试。
我说:我想说的是我伯伯他们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里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经济担保吗?他们有的是办法。华人在美国的公民权缺项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证之类。不过办一张纸的担保,是太小的一桩事。
第14章
这天分手的时候,彼得问我下回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我们约定三天后在唐纳德的诊所见。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个人既做医生又做看护,还兼清洁工。老爱尔兰人发现难民非常好用,给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赚回本钱。在他的诊所约会还有一个原因:他将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来了,灯泡换成最大的。等我脱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进来,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两只眼更大更黑。
你一定明白,那时男女恋爱不像现在。现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恋爱所有进程。我们脑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欲望很容易满足,拉拉手,拥抱一下,就甜美得无以复加。当然,还有接吻。一个吻能够点燃多少啊!可让点燃的部分只向心灵方向燃烧,正是我那个年纪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让彼得给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进行这件大事,彼此不看对方的脸,我用种种玩笑来消除尴尬和持续上涨的压力。现在人们看开这种事了,管它叫性压力。
我的皮肤有一片溃烂,是一个热疖子化脓引起的。彼得轻轻地为我消毒,手指尖像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样冰凉、柔软,让我放心。我把我的身体给他了,他却把热恋者的角色和医生的角色以白大褂严实地隔开。
你真棒。他轻轻地说。
指什么?我问,感觉脸红了。
他说:有这么强的耐痛能力。
我不吭气了。
这时他已经注射了麻药,用手术刀在疖子上划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指狠起来,排出了脓血。然后他给切口缝针。
我突然说:彼得,问你一个问题。
他把一块纱布贴在缝合的伤口上。
他替我问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说:女人都要问的。
他故作老练的样子更加傻乎乎的。
我说:那就是说,你有过?
他说:嗯。
我脑子里轰响一声。太意外了。
我说:爱她吗?
他说:爱。他的语法时态是过去式。
他毫不犹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红而白的脸色。他宁可伤害我也不愿麻烦他自己,把这样的底细交代得婉转些。反正他诚实坦荡,我要觉得受伤是我的事,我找上门让他伤的呀。
我问他那为什么又不爱了。他还是客观冷静地说不怪他俩,是因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姑娘是不是奥地利人?德国人。我们同校。她比我小一届。我心里想,在美国,中国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在全力忍痛。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来填写。他怎么可以爱一个德国女郎?我觉得他在认识我之前已经背叛了我。爱一个自认为比你高贵优越的种族的女儿,爱一个盛凌于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儿,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并且欺骗了我。我在那个爱起来横蛮无理的岁数就是这样一个思路。
他说:妹妹你还好吗?请别这样拉长脸。
我坚持沉默。
他说:你问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假如你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我说:我过去没有事!
他说:你有也没关系,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过去……
我没有!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块纱布什么也没穿。
你没有也不是我的错啊,他耸耸肩。
我低沉地说:你记着,你现在看见的身体,从来没让任何异性的眼光弄脏过!
他说:怎么能说这是脏呢?
我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到衣架边取下我的衣服,背朝着彼得穿上了。
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对你说他从来没碰过女人,你信吗?彼得用一种清醒局外的声调,在我身后说道。他似乎在为我和那个蒙冤的彼得拉架,找回公道。
我拿了小包就往门口走,目光划过他伤心委屈的脸,心软了。
然后他又说:你假如告诉我,你过去杀过人,我都不会因为你说实话而这样惩罚你。
我火又上来了。他居然热恋过蔑视他的人。真是贱。他和我这出罗曼史的开场只因为那一出不得不闭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个德国女人呢?假如没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贱成功了?!我心里想着,一面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涂。
彼得说: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过去如何。
我朝他扬扬手:再见了,明天一早还要挣口粮钱。我心里说的是另一句话:我的小彼得,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空下来在等你。原来白等了一场;你的过去那么无情地背叛了我的过去。
他说:我说什么你才不走呢?他看着我的样子怪苦的。
我说: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说:你的口红全到牙齿上了,亲爱的。
那我的样子一定可恶而狰狞。他可真局外,真冷静啊。
第15章
就是那样,从九月到十一月初,我等着自己想开,对彼得的前女友不再嫉恨。我在那个中学教英文教得痛苦死了,天天在报上找我的“理想职业”。虽然我的开支不大,但物价飞涨,还是入不敷出。商人们开始大发战争财,囤积粮食,囤积棉纱棉布,什么都囤。到处看见抢购东西的人群。我上班的学校外面有一个米店,夜里人们让小凳小椅子石头砖头替他们排队,天不亮这些凳子椅子砖头全变成了人,有的砖石或凳子在夜里给做了手脚,次序在大大地变更了,这就是一场流血恶斗的起因。学校教员常常在上课前毫无斯文地抢米,进了教室再为人师表。某天几个教员误课,因为他们抢购回来的大米掺沙子掺得不像话,他们找米店老板换米或者退钱,结果被米店雇的地痞打伤了。
我这天突然出现在父亲的书桌边。他去图书馆的时间我已经掐得很准:每星期五上午,他总是去图书馆恢复一下单身汉的清静日子。这一天他也把自己恢复成一个学者和忧患意识很重的知识分子,读一个星期的《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报》,再浏览一下《泰晤士报》和《读卖新闻》。他得找到自己在这个创伤累累的地球上的定位。每隔一个礼拜重新找一次,因为每个礼拜都可能有新的战争版图。
我到这里来找他很好,他不是那个大嗓门儿的、大而化之的归国教授;他是脆弱、敏感,甚至有些厌世的真实自己。
我前面讲过,我们父女都有别人不认识的一个方面,这个方面只有父女面对时才活过来。一旦我和父亲以我们血缘中特有的面目出现,一切都尽在不言中。没有比那种理解、原谅、接受更彻底了。冒犯还没出现,就已经被原谅了,不管我一生还有多少歧路要走,我爸爸这个时候看着我,全部提前接受。他正是这样向我转过脸的。
父亲说:你瘦了,妹妹。
这是两三个月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上次见他还是八月初。他的生日是八月二号。我大概在八月三号或四号(我记不清具体哪一天)神出鬼没地回到家,给他送了一块“凯斯林”的蛋糕和祝寿语。
还好。我说。我每顿饭都是胡乱在小摊上吃碗阳春面或小馄饨,所以站在父亲眼前的,就是摊贩们克扣斤两的后果。
父亲说假如冷的话,他会从家里给我拿些冬天的衣服出来。然后他问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我看着父亲。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这一天他恢复成了中年光棍。他追问我是否能和他一起吃午饭?
我们都知道我不能回家的原因。从医院出逃后,凯瑟琳大大光火,真的成了个恶毒的小后妈,说我如何地自私,偏要和日本人胡闹,把父亲和她也牵连进去。在我为父亲道贺生日那天晚上,小后妈的嘴脸可是够瞧的。她说要么我就遵守与日本人的诺言马上离境,要么就跟家里一刀两断。家成她的了。
父亲又问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是个很差的地方。他说,好啊,连他也不能得到地址。我告诉他,对我的行踪知道得少些是为了他好,知道了他又会来找上门。我知道父亲肯定会一次次往那个地址跑。那就真让凯瑟琳说中了,我在连累他们。
父亲把桌面上的报纸夹子合上。纸张嗞啦啦作响,跟凝固的寂静发生刺耳的磨擦。他拿下一摞《华尔街报》,“嗞啦啦”地一张张翻阅。我敢肯定,他心里“嗞啦啦”翻得更乱。
他翻着翻着,问我是否还要等着跟彼得一块儿去美国。我沉默。明摆着的事情何必问呢?
他想说什么,觉得自己不必多嘴,接着更起劲地翻弄报纸。周围都是报架子,我和他的空间是报纸隔出来的,冬天的上海在这个散发油墨味的小空间里更阴冷潮湿。
担保书不好办呢。他慢慢地说。
我不说话,但我接收了这个重要信息。我和父亲之间常常会长时间沉默,但沉默得非常舒服,不像一般情形,一个人的沉默里容不下另一个人的沉默。
沉默了一阵,我站起身,抱紧胳膊。那带油墨气味的阴冷在我身上到处钻。
我说:那我走了。
他小声说:我马上要去内地了。这句话是他突然决定要告诉我的。是作为一个央求说出来的。意思是,爸爸我要远离你了,你还不待我好些?至少陪陪我,一块儿吃顿饭什么的。
我当然不能拒绝父亲。我问他所有的阅读结束没有,没有的话我可以等。
他立刻站起来,去前台取了套鞋和伞。我父亲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门常常带雨伞和套鞋。这都说明他随时做好了迁移的准备,或者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父亲告诉我,因为决定去内地,他已经卖掉了车子。
冬天六点的上海更像深夜,因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满活力。六点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码头上卸了一天的货,脾气大得吓死人。另外就是各种办公楼里走出来的小职员、小公务员,谁的事都不想碍,巴巴结结做完一天,赶回家吃几口泡饭,好让明天一模一样的日子重复。时髦男女此时还不会出门,他们要等到海关大钟敲了八下以后,连加班加点的职员也从马路上消失了,整个贫穷衰败的上海都消失了,他们才出来。
我和父亲来到美国总会楼下。守门人板着脸看了父亲的会员证和我的护照,总算笑了一笑。
我父亲对我做个鬼脸,问我相不相信他现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说我相信,因为我也常想吃分量很足的热狗,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配料。
结果我们都点了热狗。
我问我父亲,去内地的事情怎么和他小夫人谈妥的。他说他本来早就要走,可凯瑟琳怀孕了。后来她承认是为了拦住他编出的谎言。俩人吵到离婚边缘,凯瑟琳求饶了。我父亲先去那边安置下来,再设法把凯瑟琳接过去。
马上就走吗?我开始讲英文。
把你送上去美国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回美国,就和我一块儿去内地。
我父亲很少有这种时候,果断独裁,不容置疑。一旦这种时候出现,你最好小心点。
我说: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给你答复。
父亲说:给你两个星期。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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