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吞-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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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凡望着烟雾背后章乃和的脸，隐隐绰绰的。她突然发现章乃和的头顶秃得更凶了。
　
〃昨天，是我二儿子的7岁生日。全家人为他过生日。太太和孩子们特别开心。因为二儿子出生后，我是第一次赶上他的生日。整个晚上，我一直都在回忆前几年儿子过生日的时候，我人在哪里。后来，还是太太提醒我，他两岁生日的时候，我飞到伊朗；3岁生日的时候，我在东南亚；4岁生日的时候，我在香港……十几年来，我抛家舍业，为了公司披肝沥胆，效命疆场，我这么个大男人，对不起太太和两个孩子，尤其是太太……〃
　
〃Sandra，你知道我年轻时代的理想是什么吗？我想做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我当初应聘到公司本来就想做工程师。可是，一年之后，由于公司的需要，我不得不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销售工作。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销售工作很刺激、令人兴奋，我又是一个喜欢追求挑战的人，就慢慢喜欢上了。可是，做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却越来越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们算什么呢？一只推磨的瞎驴？每天夹着尾巴、低着头、闭着眼，按照鞭子的指引转圈？还是一个陪着老板玩盲人捉迷藏游戏的小丑？公司对我们的期望似乎是永无止境的。我一直是公司的'好孩子'　'好雇员'。可是越干心越寒。在这些洋老爷面前，你永远是一个外人洋老爷看你是走狗；中国人骂你是汉奸里外不是人，你要是掉了大单子，那可了不得……没有能力吧，政府关系差吧，反正是杀头的罪过！……干了这么多年，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害怕这种可怕的速度，害怕没完没了的压力，害怕上司对我没完没了的期待。我累了，很累。〃




第298节：李学勤猝死（5）

肖凡注视着那朵淡粉色玫瑰，觉得它一点一点在枯萎。此时，她的心里乱得很，甚至怀疑以往自己的一切决定都是错的。
　
章乃和停了一会儿说：〃Sandra，不瞒你说，一家国营上市公司已经给我发来了offer。他们承诺，只要进去，就享受2％的股份，干得好还有升职的机会，而且，他们是一家中国公司。〃
　
〃去意已决？〃　
　
章乃和点点头。
　
肖凡沉默了好久，脸色是少有的苍白。她叹了一口气说：〃既然这样，我只有一句话，无论你怎样决定，我尊重你的意见。〃
　
〃Sandra，李学勤的事情对你毫无影响吗？你不觉得内疚吗？〃
　
肖凡沉默地摇摇头，平静地说：〃乃和，也许你需要这么想，作为商人，我们无法在对与不对之间进行判断，商业与道德显然是两个截然不同领域的命题。我们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
　
〃Sandra，你真的这么想？〃章乃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是。〃
　
章乃和的眼睛里出现一丝睥睨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尖酸起来，说：〃Sandra，如果世界上真有平衡这种事，我认为你差不多已经接近这一境界了。〃
　
从亲密的同事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让肖凡感到很痛苦。但是她不会告诉章乃和，李学勤的事情将永远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这根刺她一辈子都无法拔出去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
　
肖凡坐正了身子，看到章乃和疲惫不堪的双眼，想到他恐怕也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于是就说：〃乃和，今天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你去度个假，放松一下。至于你的去留问题，先放一放，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走吧！〃
　
他们走出了咖啡馆，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肖凡默默地想，自己努力说服章乃和留下，可是，谁知道自己又能坚持几年呢？他们下了电梯，章乃和突然说了一句：〃以后江湖上没有李学勤，我会很不习惯。〃肖凡没有回答，她的力气似乎用尽了，整个身体似乎都疲软松垮了。现在，她除了回家的念头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无法专心。




第299节：李学勤猝死（6）

肖凡慢慢走出写字楼，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嘈杂的世界。看到热闹繁忙的人群，她心里有点恍惚，生活不是一切如常吗？李学勤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也许自己有一定的责任，但也不能一古脑儿全怪她。商场就是弱者被淘汰，强者更强。商人之间，谁会在乎几句口头承诺？自己何必莫名其妙背下来这样的孽债？
　
肖凡向自己银灰色奔驰车走去。她走到车旁，轻轻按一下遥控器，〃滴〃的一声，随着车灯的闪烁，门锁打开了。她坐进驾驶室，系好安全带，想把钥匙塞进打火开关，可是她攥着钥匙，手指颤抖地怎么也找不到锁孔，眼睛缓缓移动，怅然所思地寻找着什么。她鬼使神差地按了一下车上的CD播放器。瞬间，《胡笳十八拍》的旋律轻扬悦耳地传出来：〃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匹神何殛我越荒州？〃这是她最喜欢的古琴曲，也是祖父最喜欢的。祖父常说，蔡文姬去国离乡，全依靠着一片爱国痴情支撑。想起祖父，一股强烈的悲伤感觉漫上来。肖凡双唇轻轻颤抖着，发出一声极轻极微的叹息声，眼眶里隐隐出现一轮雾水，然后，几滴清冷的泪珠从眼角慢慢地滚落，滑到脸颊，然后一滴滴地落下。
　
肖凡把头枕在靠背上，就这样默不做声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推上排挡，车子慢慢地开出停车场，汇入了车流。
　
回到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肖凡像往常一样，回到浴室淋浴。然后她换了衣服，走进了卧室，挣扎着走到落地窗旁的沙发边坐下，凝望着沉浸在雾霾中的暮色，陷入沉思。此时，肖凡的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但是李学勤的面庞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今天李学勤猝死的消息，似乎无意间触及到了她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把一些原本隐藏在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的东西摆在了明面，把她身上最卑劣的东西，尖锐而无情地暴露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肖凡的意识终于回复了过来。她大梦初醒般地站起来，缓慢地走到床头柜旁，怔怔地望着床头柜上的一个镜框发呆。她伸手拿起镜框，把它举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原本就很光洁的镜面。




第300节：李学勤猝死（7）

这是一张珍贵的照片，是儿时的她与祖父祖母的合影。照片中面庞清癯的祖父，一头银发，鼻梁上架着深度的近视眼镜，很有老派知识分子的淡定风度。祖母沉静庄重，风姿娴雅。肖凡穿着雪白的衬衫，系着红领巾，依偎在祖父祖母怀里，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肖凡看着看着，触动了久已埋藏的记忆神经……
　
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可能是肖凡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当肖凡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的时候，她的父母就作为外交人员被派遣出国了。那个年代，他们响应党的号召，党指到哪里，他们就扎根在哪里。做为他们唯一的女儿，肖凡的童年不是住在幼儿园里面，就是寄住在父母的朋友家里。其实，肖凡跟父母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零零碎碎地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两三年。她对父亲模糊的记忆只是他偶尔回来，爱让她骑在脖子上，在家里到处疯转。在肖凡的记忆里，妈妈是个漂亮女人。每次回国，妈妈都会给肖凡带回来很多漂亮的衣服。但是母亲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年幼的肖凡对她并不亲近。
　
肖凡8岁那年，一场意外灾难从天而降，肖凡的父亲在公干的途中，因飞机失事去世了。此时，肖凡的母亲很坦然地脱离了这个家庭和这个女儿，去和别人结婚了。从此，〃母亲〃在肖凡的心目中，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名字，一个陌生人。
　
父亲去世，母亲再婚，肖凡立刻成了没人要的孤儿，没办法，她只好到西安投奔祖父祖母。初到祖父家的时候，肖凡安静得过头。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的娇惯，肖凡很懂事，养成了事事都照顾别人的习惯。她每天放了学都会帮助祖父祖母做家务，然后做功课。做完功课，别的孩子嬉笑打闹，玩得兴高采烈，惟独她却总是若有所思，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到小小的孙女整天郁郁寡欢，祖母很着急。祖母是那种早期在教会学校读书，后来又去欧美留学的女留学生，气质高贵优美，举止娴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有一天，祖母找出珍藏的一些画油画的工具，对正在愣神的肖凡说：〃凡凡，祖母教你画画好不好？〃




第301节：李学勤猝死（8）

〃好。〃肖凡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祖母怎么用手里的画笔，把黏糊糊的油彩变成一只大公鸡。祖母又抹了几下，真神奇，又变成一个童话里的人物。〃凡凡，这就是那个在你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祖母笑着看着她。从那以后，肖凡经常在画布上涂涂抹抹，慢慢变得活泼起来。祖母非常疼爱她，每天晚上，她都坚持给肖凡读一段英文诗歌，比如普希金、拜伦、雪莱、济慈、海涅……肖凡经常是枕在枕头上，听着祖母的朗诵不知不觉入睡的，没过多久，肖凡就把这些诗背诵得烂熟。两位老人非常疼爱她，竭尽所能让小孙女快乐。那段日子，快乐似乎是无边无际的，一种融融的亲情充满了这个三口之家，肖凡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猫，整天在房间里蹦蹦跳跳，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与作风洋派的祖母不同，祖父是一位悲天悯人，儒雅而具有诗人气质的知识分子。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整天躲在书房，独自翻阅着厚厚的英文资料，通宵达旦地研读着资料。祖父的双腿瘫痪，行动不便。懂事的小肖凡便主动承担了每天早晨推祖父出去散步的工作。每天早晨，她都会吃力地推着车子，推祖父出去散步。每到这个时候，往往是祖孙俩最开心的时候，祖父最喜欢给肖凡讲故事。祖父几乎是一部百科全书，他肚子里似乎收藏了无数的故事。祖父最喜欢讲的是他年轻时的经历。他说自己15岁的时候，心中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生平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那时候，正是侵略者在中国肆虐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他在码头上看到几个洋人正在用皮鞭驱赶着一群中国劳工上船，这些劳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每个人的胸前都烙着洋文和号码。突然，有一个劳工不小心摔倒在地，一个洋人举着皮鞭奔了过来没头没脑地狠命抽打。那个中国人像狗一样，在地上不断地翻滚，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当时祖父虽然年幼，但是他目睹洋人欺压凌辱自己的同胞，觉得非常屈辱。到了学堂之后，他接受了新式教育，脑子中已经有了朦胧的〃科学救国〃〃工业救国〃思想。后来，他决心出国留学，学习国外最先进的知识，以报效祖国，于是在1922年，祖父考取了公费留美，踏上了美国求学之路，学习物理学。




第302节：李学勤猝死（9）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件爆发。祖父听到国内传来的消息，说日军已侵占祖国大片领土，国家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一年，祖父已经获得了双博士学位，正受聘于美国一家著名的研究所当高级工程师，当时的年金就达到两万美金，足可以保证他和祖母过着优裕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的事业，他和美国同事们共同研发的几个科技项目刚刚获得了成功。但是祖国山河破碎，他再也无心留在国外，毅然做出回国决定。当听到他的这个决定时，那些美国老师、同学，还有多年共同工作已经同他缔结了深厚友谊的美国同事十分惊愕，大家纷纷劝他，挽留他，希望打消他回国的念头。可是祖父归心似箭，祖母也支持他这个决定。于是，他告别了终生感激的美国，带着祖母踏上了归国的旅途。据说祖父当年回国的时候，还受到过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刁难。
　
回国后，祖父受聘到某大学任教，可是他觉得这种研究不能为抗日救国直接做贡献，于是祖父离开大学，到了湘西一条山沟里的国民政府战车机械研究所任所长，研制战时运输急需的汽车配件。祖父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仍旧逐一解决了很多关键问题，为抗战做出了贡献。1949年，祖父怀着对新中国无比热爱的激情，投入了新中国的建设。尽管国内的物质生活简朴，祖父还是感受到了在国外时所没有的那种快乐祖国需要他，中国的研究事业需要他！他梦寐以求，希望中国的科学事业能够突破。他和祖母在艰苦和落后的工作条件与环境中，面对研究方面的学术空白，他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全力投入到教学和研究工作中，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顾不上吃饭就以花生米代之，顾不上睡觉就凑合打个盹儿。
　
反右运动开始后，祖父的命运开始发生了转折。由于祖父和祖母的外国留学生身份，和解放前的历史问题，祖父祖母双双被打成右派，从此全家迁往西安。祖父被下放到一所学院的图书馆进行管制劳动。他每天在整理图书、抄录索引甚至打扫厕所之类的繁重劳动之余，依然坚持着研究工作。后来，〃文革〃爆发了，祖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又被抄家，批斗，成了臭老九。祖父胳膊上整天戴着〃臭老九〃的布圈扫地、清理厕所，泰然接受着一个接一个的伤及皮肉、触及心灵的运动。祖母说，她一生中唯一看过祖父激动失态是一次红卫兵的抄家。当时，那些年轻的红卫兵突然冲进来，手拿语录，口呼万岁，把凝结着祖父一生的研究成果往外丢。他们几乎是拿起什么丢什么，满院子里都是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书籍、信件、外国科研杂志……那些东西被泡在一摊摊的水里，像被风雨吹得零落的树叶，祖父发疯似的冲过去，几乎是发狂地把那些从美国开始就研究的课题手稿一张一张捡起来，一边捡，一边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一个红卫兵抄起一个厚厚的木板，拼命向祖父的双腿打去，从此，祖父便落下了终身残疾。




第303节：李学勤猝死（10）

〃文革〃结束后，祖父被平反了，又当上了教授。可是那时候他已经70多岁了，身体又有残疾，即使是这样，祖父还是很乐观，坚持搞业务。他对肖凡说，让我俩搞个比赛吧，看谁做的功课多！于是只要身体允许，祖父就通宵达旦研究课题，翻译资料，撰写论著。有的时候，他也会感慨地对祖母说：〃我们国家在这个领域的技术落后了至少几十年！时间被耽误了！〃而祖母也感叹的说：〃是啊，如果中国人把这些年在政治运动中发明的政治术语和聪明智慧都变成科学发明的新名词新理论，我们国家不知道要比现在进步多少倍！〃有的时候，祖父也会悲观失望。他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停止工作，画画消遣。祖父画画的题材很固定，基本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梅、兰、竹、菊，他以此抒发自己的立身之道，崇高远大的抱负。赋闲时，祖父也会翻着一本本泛黄的诗集，吟诵庄禅意味的句子：〃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吟完，祖父就会一个人遥望夜空，沉默不语。也许此刻，祖父想起了自己惆怅抑郁的后半生。
　
祖父经常对她说，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史，可是帝国主义用大炮打开了中国大门，把中国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祖国山河破碎，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此相反，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里，生产力正在迅速发展。各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发展本国的经济而拼命向国外扩张，建立殖民地。中国却积贫积弱任人宰割。
　
祖父还经常给肖凡讲〃以纯正科学来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