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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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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不见了姆妈,父亲连忙爬起身来到处找。山坡上到处都是睡不着觉的大人,他的姆妈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山下的市区。父亲连忙紧挨着她坐下来。姆妈知道儿子饿了,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把他搂住。远处还有什么地方着着大火,山城的夜空被烧出一个大窟窿来。黑暗中有人唧唧喳喳地说,燃火那一带就是铜元局,听说已经烧掉了几条大街。
表哥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公馆大街,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在黑暗中叹息道:“儿(日)本人造几多孽啊。梅子家莫要出事哦……只要平安就好。”
父亲心里荡起一股豪气来,冲口而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光这些万恶的日本鬼子!”
姆妈开导儿子:“傻孩子,乡下人没饭吃才当兵,咱们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呢?你还是个学生,得好好念书,出国留洋,学好本事将来好接你爹爹工厂的班……”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妈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沦陷太快来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用人家成从医院带回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里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话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的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机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乐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口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么子不见人影?”
苏大嫂一拍大腿说:“呃啊呀,大少爷一夜都在救火,后来就不见人影了。”
姆妈吩咐说:“你快去把士安和如兰给我找回来。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爷,赶快派人去厂里打电话催,莲子怎么还没过来?”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条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出来撕心裂肺的高腔。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烧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在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哥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5
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脚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来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头——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渔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网。
他们都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大声骂脏话。透过呛人的烟雾,父亲看见自己崇拜的表哥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赤裸着上身,背上几条乌黑淤血的伤痕尤其刺眼。他不理睬父亲的招呼,继续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香烟,鼻孔像烟囱一样冒着青烟,手里握着一支棒球棍比比画画,仿佛向看不见的对手发起进攻。尽管表哥表情显得凶巴巴的,但是毕竟难掩悲哀的底色,因此他的凶相看起来不像狼,倒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仅仅一昼夜,父亲心里爱整洁、爱运动、懂礼貌、有教养的表哥就变成了这样,连下巴上都长出杂草样的胡须了。
父亲觉察出这伙人一定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亢奋起来,但是他不敢贸然多嘴,唯恐表哥把他赶回去。士安终于放下棒球棍,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父亲说:“来找你。家里到处找你。”
表哥说:“我不回去。”
父亲不敢多说,只好小心回答:“是。”
志豪劝道:“你要不还是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呢。”
士安面色冷冷地回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即尽孝,是为天下的父母报仇。”
父亲心中咯噔一跳,血流顿时加快,表哥果然要干大事!他急切地盯着表哥,好奇心暴露无遗。表哥站起身来,冷冷地警告道:“不许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父亲立即顺从地点点头,脸上满是巴结讨好的表情。不料表哥又说:“你回去,马上走。”
父亲顿感委屈无比,自己对表哥这么忠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他站在一边,可是他却赶自己走。于是他拧起脖子恶狠狠地回敬道:“我就不回去……你要赶我走,我就告诉姆妈去!”
表哥放缓口气说:“你太小,这里很危险!”
父亲顶撞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还是志豪出面劝说:“算了算了,就让述义留在这里吧,反正不碍事。”父亲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时有人说:“罗霞,给你派个勤务兵,别把他弄丢了。”
罗霞就是那个开门的漂亮女生,她走过来摸摸父亲的头说:“小朋友,你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我秋天就念初二了。”众人大笑,气氛缓和许多。
重庆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首,空气好像熊熊燃烧一般,但是这些挥汗如雨的高中生却满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全不在天气,他们在等待天黑。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边,战时重庆的宵禁和灯火管制就开始了。父亲饥肠辘辘,可黑暗中的表哥他们根本不提吃晚饭的事,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彻底黑下来之后,表哥开始低声安排,有负责翻墙的,有堵后门的,其他人则从前门冲进去,要谨防敌人开枪等等。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想参加他们的战斗,尽管他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街道上有宪兵巡逻车经过,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掠过窗户,父亲看见表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跟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父亲很想知道行动内容,但又不敢开口。他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简直就像受刑罚一样坐立不安。忽然外面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伴随着“砰砰”的报警枪声,说明敌机正在迫近。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浓稠如墨的黑夜是最后的屏障,只有枇杷山上的探照灯柱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他看见表哥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争相拥到窗口,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夜空中飞机的马达声渐渐近了,忽然罗霞‘晾叫:“呀,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颗红色信号弹如同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美丽得简直令人目眩。紧接着更多信号弹像冬眠后的毒蛇那样活跃起来,它们纷纷从各个角落爬出来,争先恐后为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父亲简直看呆了,日本特务的活动是如此猖獗,这哪里是大后方的陪都重庆,简直就跟敌占区差不多。稀稀落落的防空炮声响起来,断断续续的曳光弹就同那些信号弹一道在夜空中飞舞。借着光亮,表哥用手指向附近一座民宅,发出命令:“出击——绝不能让敌人逃掉!”
6
父亲到底没能参加这场激动人心的战斗。他被罗霞牢牢看管在屋子里。
表哥回来时受了伤,用手捂着头,满脸都是血迹。林志豪鼻青脸肿,衣服也变成布条了,河马的武士长刀不见了,诗人的眼镜也弄丢了,刺青男生则浑身泥水,不消说,这群业余战士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战斗。河马还沉浸在战斗的兴奋里,大声告诉罗霞,士安冲进去的时候像头豹子,他的球棒和敌人的砖头几乎同时落在了对方头上。敌人还想逃跑,却被志豪的渔网兜头罩住,装在了大口袋里。幸好敌人没有枪。
罗霞轻声问:“是中国人?”
河马答:“听他吼了几声,不像是中国话。”
士安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人,只要是敌人就对他不客气——你们谁会日语?”
罗霞说:“我懂一点,我爹在日本留过学。”
河马解开大口袋,露出了被渔网罩牢的脑袋。敌人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跟中国人没有两样,穿一件粗布短衫,是当时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打扮。他同样满脸是血,眼眶肿起来,眼白像死鱼那样往上翻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懂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飞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宪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自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自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蒋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一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他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亲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达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声。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7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闷墩家的。
父亲连忙赶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对闷墩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于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闷墩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动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闷墩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然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
闷墩停住扒饭,坚决地摇摇头。
柳韵贤问他:“你去哪里呢?有亲戚投靠吗?”
他咬紧嘴唇,不说话,只是摇头。柳韵贤又说:“你父母都是跟我们老爷从湖北来重庆的,你家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老爷不会不管的。”
他还是不说话。父亲急了,推推他说:“你真是个闷墩,快说话呀。”
闷墩终于开口了,吭哧吭哧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做工。”
柳韵贤惊奇地望望他说:“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工?”
他答:“我能干活儿,我有力气。”厂里确实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学徒工,都是管饭不给钱那种。
后来,张松樵发话让这个孤儿进厂工作,并指定他在运输部当学徒。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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