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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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闻谯（音瞧，城门上的望楼）鼓已交五更，便踅（音学，折回，旋转）到赵府门首，见重门洞开，乘车已驾于门外，望见堂上灯光影影。鉏麑乘间踅进中门，躲在暗处，仔细观看。（好鉏麑，细而不粗。）堂上有一位官员，朝衣朝冠，垂绅正笏（hù），端然而坐。此位官员，正是相国赵盾，因欲趋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鉏麑大惊，退出门外，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杀民主，则为不忠；受君命而弃之，则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哉？”（人有见识，真好鉏麑。）乃呼于门曰：“我，鉏麑也，宁违君命，不忍杀忠臣，我今自杀！恐有后来者，相国谨防之！”言罢，望著门前一株大槐，一头触去，脑浆迸裂而死。史臣有赞云：

壮哉鉏麑，刺客之魁！闻义能徒，视死如归。报屠存赵，身灭名垂。槐阴所在，生气依依。

此时惊动了守门人役，将鉏麑如此恁般，报知赵盾。盾之车右提弥明曰：“相国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变。”赵盾曰：“主公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吾何虑哉？”吩咐家人，暂将鉏麑浅埋于槐树之侧。（后改葬于温＇河南温县西＇，今怀庆府温县有鉏麑墓。）赵盾登车入朝，随班行礼。灵公（姬夷皋）见赵盾不死，问屠岸贾以鉏麑之事。岸贾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说道触槐而死，不知何故。”灵公曰：“此计不成，奈何？”岸贾奏曰：“臣尚有一计，可杀赵盾，万无一失。”灵公（姬夷皋）曰：“卿有何计？”岸贾曰：“主公来日，召赵盾饮于宫中，先伏甲士于后壁。俟三爵之后，主公可向赵盾索佩剑观看，盾必捧剑呈上。臣从旁喝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左右可救驾！’甲士齐出，缚而斩之。（此计却毒，当时若无提弥明，赵盾几乎被算。）外人皆谓赵盾自取诛戮，主公可免杀大臣之名，此计如何？”灵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计而行。”

明日，复视朝，灵公（姬夷皋）谓赵盾曰：“寡人赖吾子直言，以得亲于群臣。敬治薄享，以劳吾子。”遂命屠岸贾引入宫中。车右提弥明从之，下，将升阶，岸贾曰：“君宴相国，余人不得登堂。”弥明乃立于堂下。赵盾再拜，就坐于灵公之右，屠岸贾侍于君左。庖人献馔，酒三巡，灵公谓赵盾曰：“寡人闻吾子所佩之剑，盖利剑也，幸解下与寡人观之。”赵盾不知是计，方欲解剑。提弥明在堂下望见，大呼曰：“臣侍君宴，礼不过三爵，何为酒后拔剑于君前耶？”（提弥明之才识，大胜赵盾，可见人不可以资格论。）赵盾悟，遂起立。弥明怒气勃勃，直趋上堂，扶盾而下。岸贾呼獒奴纵灵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飞，追及盾于宫门之内。弥明力举千钧，双手搏獒，折其颈，獒死。灵公（姬夷皋）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弥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弥明留身独战，（好弥明，义士可敬。）寡不敌众，遍体被伤，力尽而死。史臣赞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话说赵盾亏弥明与甲士格斗，脱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惧甚。其人曰：“相国无畏，我来相救，非相害也。”盾问曰：“汝何人？”对曰：“相国不记翳（密也。音义）桑之饿人乎？则我灵辄便是。”原来五年之前，赵盾曾往九原山（在绛州。）打猎而回，休于翳桑之下，见有一男子卧地，盾疑为刺客，使人执之。其人饿不能起，问其姓名，曰：“灵辄也。游学于卫（河南滑县）三年，今日始归，囊空无所得食，已饿三日矣。”盾怜之，与之饭及脯。辄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后食。盾问曰：“汝藏其半何意？”辄对曰：“家有老母，住于西门，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数里，倘幸而母存，愿以大人之馔，充老母之腹。”（已将饿死，而不忘其母，便知是不肯负恩之人。）盾叹曰：“此孝子也！”使尽食其余，别取箪食与肉，置囊中授之。灵辄拜谢而去。今绛州有哺饥坂，因此得名。后灵辄应募为公徒，适在甲士之数，（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念赵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时从人闻变，俱已逃散。灵辄背负赵盾，趋出朝门。众甲士杀了提弥明，合力来追。恰好赵朔悉起家丁，驾车来迎，扶盾登车。盾急召灵辄欲共载，辄已逃去矣。（即不走亦不失为君子，况去之乎。）甲士见赵府人众，不敢追逐。赵盾谓朔曰：“吾不得复顾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可也。”于是父子同出西门，望西路而进。不知赵宣子出奔何处，再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　诛斗椒绝缨大会

话说晋灵公（姬夷皋）谋杀赵盾，虽然其事不成，却喜得赵盾离了绛城（山西汾城），如村童离师，顽竖离主，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遂携带宫眷于桃园住宿，日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射猎而回，正遇见盾、朔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赵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数日之内，穿有信到，再决行止。”赵盾曰：“既然如此，吾权住首阳山（山西永济南），专待好音。汝凡事谨慎，莫使祸上加祸！”（据此语看来，不特赵穿主意弑君，即盾亦明知之矣，不然，等个甚么？）赵穿别了盾、朔父子，回至绛城（山西汾城），知灵公住于桃园，假意谒见，稽首谢罪。言：“臣穿虽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复侍左右，乞赐罢斥！”灵公（姬夷皋）信为真诚，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实不能堪，与卿何与？卿可安心供职。”穿谢恩毕，复奏曰：“臣闻‘所贵为人主者，惟能极人生声色之乐也。’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不备，何乐之有？齐桓公（姜小白）嬖幸满宫，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姬重耳）虽出亡，患难之际，所至纳姬，迄于返国，年逾六旬，尚且妾媵无数。主公既有高台广囿，以为寝处之所，何不多选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师教之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灵公（姬夷皋）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国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对曰：“大夫屠岸贾可使。”灵公遂使屠岸贾专任其事。不拘城内郊外，有颜色女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咸令报名选择，限一月内回话。（哪里晓得等不到一个月。）赵穿借此公差，遣开了屠岸贾，又奏于灵公曰：“桃园侍卫单弱，臣于军中精选骁勇二百人，愿充宿卫，伏乞主裁！”灵公（姬夷皋）复准其奏。

赵穿回营，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问道：“将军有何差遣？”赵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终日在桃园行乐，使我挑选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风宿露，何日了期？”军士皆嗟怨曰：“如此无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国在此，必无此事。”（有此一句，便好乘势而入。）赵穿曰：“吾有一语，与汝等商量，不知可否？”众军士皆曰：“将军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园不比深宫邃密。汝等以二更为候，攻入园中，托言讨赏。我挥袖为号，汝等杀了晋候（姬夷皋），我当迎还相国，别立新君。此计何如？”军士皆曰：“甚善！”赵穿皆劳以酒食，使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灵公（姬夷皋）登台阅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灵公大喜，即留赵穿侍酒。饮至二更，外面忽闻喊声，灵公（姬夷皋）惊问其故。赵穿曰：“此必宿卫军士驱逐夜行之人耳。（我疑是受弹百姓前来报仇。）臣往谕之，勿惊圣驾。”当下赵穿命掌灯，步下层台。甲士二百人，已毁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引至台前，升楼奏曰：“军士知主公饮宴，欲求余沥犒劳，别无他意。”灵公（姬夷皋）传旨，教内侍取酒分犒众人，倚栏看给。赵穿在旁呼曰：“主公亲犒汝等，可各领受！”言毕，以袖麾之，众甲士认定了晋侯，一涌而上。灵公心中著忙，谓赵穿曰：“甲士登台何意？卿可传谕速退！”赵穿曰：“众人思见相国盾，意欲主公召还归国耳。”灵公未及答言，戟已攒刺，登时身死。左右俱各惊走。赵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杀一人，且随我往迎相国还朝也。”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晋侯（姬夷皋）之死为快，（臣民胥怨，其死迟矣。）绝无一人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慧星入北斗，占云：“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至是验矣！髯翁有诗云：

崇台歌管未停声，血溅朱楼起外兵。
莫怪台前无救者，避丸之后绝人行。

屠岸贾正在郊外，捱门捱户的访问美色女子。忽报“晋侯被弑”，吃了大惊。心知赵穿所为，不敢声张，潜回府第。士会等闻变，趋至桃园，寂无一人。亦料赵穿往迎相国，将园门封锁，静以待之。不一日，赵盾回车，入于绛城（山西汾城），径到桃园，百官一时并集。赵盾伏于灵公（姬夷皋）之尸，痛哭了一场，哀声闻于园外。百姓闻者皆曰：“相国忠爱如此，（所以大放哀声正是要博此句。）晋侯自取其祸，非相国之过也。”赵盾吩咐将灵公（姬夷皋）殡殓，归葬曲沃（山西闻喜东北）。一面会集群臣，议立新君。时灵公（姬夷皋）尚未有子，赵盾曰：“先君襄公（姬欢）之殁，吾常倡言欲立长君，众谋不协，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士会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诚如相国之言。”赵盾曰：“文公（姬重耳）尚有一子，始生之时，其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于周，其齿已长，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异同，皆曰：“相国处分甚当。”赵盾欲解赵穿弑君之罪，乃使穿如周（河南洛阳），迎公子黑臀归晋，（迎君以图赎罪则可，岂能解弑君之名乎？）朝于太庙，即晋侯之位，是为成公。

成公（姬黑臀）既立，专任赵盾以国政，以其女妻赵朔，是为庄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赵姬，文公长女，故曰君姬氏。）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臣得僭居适子，遂主中军。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婴皆长，愿以位归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钟爱，自当并用。毋劳过让。”乃以赵同、赵括、赵婴并为大夫。赵穿佐中军如故，穿私谓盾曰：“屠岸贾谄事先君，与赵氏为仇，桃园之事，惟岸贾心怀不顺。若不除此人，恐赵氏不安！”（赵穿大有见识。）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贵盛，但当与同朝修睦，毋用寻仇为也。”（托大之人，每每误事。）赵穿乃止。岸贾亦谨事赵氏，以求自免。

赵盾终以桃园之事为歉。（凡作坏事，任是遮过众人，只是自心上终打不过去。）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索简观之。董狐将史简呈上。赵盾观简上，明写：“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园。”盾大惊曰：“太史误矣！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山西汾城）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而子乃归罪于我，不亦诬乎？”董狐曰：“子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可见董狐下笔时，先有主见。）盾曰：“犹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号为信史。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也！”盾叹曰：“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万世之恶名，悔之无及。”自是赵盾事成公（姬黑臀），益加敬谨。赵穿自恃其功，求为正卿，盾恐碍公论，不许。（作事恐碍公论，毕竟还是好人。）穿愤恚，疽发于背而死。穿子赵旃（音毡，赤色曲柄旗），求嗣父职，盾曰：“待汝他日有功，虽卿位不难致也。”史臣论赵盾不私赵穿父子，皆董狐直笔所致。有赞云：

庸史纪事，良史诛意。穿弑其君，盾蒙其罪。宁断吾头，敢以笔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时乃周匡王（姬班）之六年（…607）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为定王。

定王（姬瑜）元年（…606），楚庄王（芈旅）兴师伐陆浑（河南嵩县东北）之戎，遂涉雒水（洛河），扬兵于周之疆界，欲以威胁天子，与周分制天下。定王（姬瑜）使大夫王孙满问劳庄王。庄王（芈旅）问曰：“寡人闻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世宝，今在雒阳（洛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何如？寡人愿一闻之！”王孙满曰：“三代以德相传，（开口先提德字，便令楚庄自愧。）岂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贡金，取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若其有德，鼎虽小亦重，如其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姬诵）定鼎于郏鄏，（即洛阳。）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问也？”庄王（芈旅）惭而退，自是不敢复萌窥周之志。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芈旅）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人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人才，惟司马伯嬴（指蔿贾。）一人，余不足数也！”庄王（芈旅）伐陆浑（河南嵩县东北）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蔿贾在国。（用以从征，越椒犹有所畏，奈何留之国中，使越椒得以杀之乎？殊为失计。）越椒见庄王（芈旅）统兵出征，遂决意作乱。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斗般子。）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蔿贾。（不特不能制越椒，而反为所杀，蔿贾之智安在？）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芈旅）归路。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澨（音市，堤岸），（即在＇湖北＇沔阳。漳澨，漳水边）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壮。越椒贯弓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芈旅）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人，寡人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人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庄王（芈旅）在戎辂之上，亲自执枹，（音孚。鼓槌）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芈旅），弯著劲弓，一箭射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都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箇对穿。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尪闻金声，亦弃阵而回。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楚地。）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至夜，庄王（芈旅）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人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曰‘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射矣，不必虑也。明日当破之。”众心始定。庄王（芈旅）乃下令退兵随国（湖北随县），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