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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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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跟孩子不能离,时间长也不行。这也是打工带来的。
“对西安也没啥感觉。反正就挣个钱,好坏跟咱也没啥关系。要是有一天不抓咱了,那说不定好一点。”
我问虎子:“虎子哥,你挣的钱也不少,咋就没想着在西安买房?现在涨了,又买不起了,有没有点后悔?”
虎子耍赖似的嚷道:“谁在背后编排我?哪挣多少钱?你看我这花销多大,迎来送往,攒不住钱。不过,咱根本都没想过在这儿买房,涨多少跟咱也没关系。反正咱也不在这儿住。”
“那就没有想着老了住西安?”
“打死也不住西安!”虎子以异常坚决的口气回答我。
“都在这二十年了,在这儿待的时间和梁庄都差不多了,还不算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时候都不是西安人。”
“也没一点感情?”
“有啥感情?做梦梦见的都是梁庄。”
“为啥不住这儿?”
“人家不要咱,咱也没有想着在这儿。”
“那多不公平啊,凭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给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钱买个户口也是个空户口,多少人在这儿办的户口都没用,分东西也没有你的。连路都不让你上,成天撵。路都不是你的,那啥能是你的?农村人本来啥也没有,只要能挣钱糊个口就行,没想着啥。对西安没一点感情,清是干够了。一不美(生病)就想回家,咱就没想着在这儿买房子。在这儿再美,就是有保险,也不在这儿。我给你说个实话,要是有吃哩有喝哩,我就不出来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0)
据二哥讲,虎子在七八年前已经有几十万元的存款。当时,西安的房子并不贵,他们完全可以拿钱买到一套不错的房子。现在,那点钱什么也不是了,虎子又一次被甩出城市的轨道。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城市金融的涨落、好坏与他们的内心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内心一直停留在梁庄。我不理解的是,一个在西安住了二十年的人,谈起西安来,竟然如此陌生,甚至充满敌意。但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小环境应该更舒适一点,这总没有错吧。像虎子这样的情况,儿女都已结婚,家里盖了一栋豪华大宅,他们的基本任务完成,生意也不错,应该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住,这样阴暗、憋闷的环境,对身体健康太不利。
“这一片儿都是这样的房子,也实惠。你要是进到正规的家属楼,你出车弄啥都不方便,你想,你拉着一车菜出出进进,别人咋看你啊。这民房干啥都行。咱干这个活也不适应住高楼。就想着在家盖个房子弄得美美哩,将来回家住。”
“看着那好小区,就没想过自己也住那儿?”
“就没想过住那些地方,我感觉,十个有九个打工的都没有想过。不是说的,我那房子在梁庄是数一数二的。城市工人看不起卖菜的,说实话,他们一个月两千块钱,我们随便五千块钱都挣来了。还不受谁管,不过闺女就不一样了。闺女对这儿有感情,人家买房要在这儿买,她同学都在这儿,从小在这儿生活,都有来往。”
“那如果城市也给你三险五金、户口啥的,你住这儿吗?”
“给医疗保险啥的?那也不在这儿,日他妈,给个啥也不在这儿。在这儿奔波这些年,也够了。你看着,只要是做生意的,都在老家弄有房子,主要咱这打工还不是稳定工作,说走就走了。对西安没感情,一回去就心里美。你们梁家兴龙来看我,特意给我说,咱们兄弟将来都要落到家里。住到城市有啥用意?没有三朋四友,空气也不好。它请我住这儿我也不住这儿。”
虎子以一个农民的倔强谈着西安,仿佛西安就是他的敌人,谈起来满腔的怒气和怨气,同时,又因为它与他毫无关系,而不愿去真的生气。
“在城市买个房子干啥?那个消费咱根本养不起,暖气费、卫生费,还有放车子,上个厕所都要钱。农村人都是想着有个温饱就行。做这生意买个商品房没啥意思,连个车都没地方放。
“还有,就说我这腿,在这儿就是治不起。主要是因为这儿医院贵,越是大医院越是贵。稍微大一点的病都回去了。到华山医院,先是挂号,一检查,先让上四楼打石膏,让住院,照X光,让交一万块钱押金。我一听,简直是怕人,第二天就坐车回去了。在穰县一个私人医院看病,总共花了一百五十元。在家里住了二十一天,又检查了三次,说没事,养着就行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回家也没少花钱,可回家高兴,吃饭、喝酒、打牌,也花了四五千。就是多花俩心里美。”
二嫂听到这里,拍着腿笑起来,指着二哥说:“哈,可一样。你二哥六月份回去。回去之前一天小便十四五次,觉得不美气得很,干吃不上膘,怀疑是糖尿病。后来在北方医院检查一下就是糖尿病,人家直接叫住院,说严重。你二哥说自己带的钱少,跑回来了。我看你二哥压力可大,心里不高兴,就说,要不回家一趟,一是治病,二是家里人多,可以岔开一下。”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1)
二哥神情激动,抢着二嫂的话头说:“说到回家,心里猛热一家伙。你二嫂说,不行你回家,我一听,高兴得很,说那可行。回去到穰县中医院看的,那天一吃,晚上马上就好转了。开的中药,喝了九天,中西药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五元,检查血糖,恢复正常了。又抓九服,一共一百七十四元。这是来西安吃的。咱们那儿医生说,你九服中药吃完之后,长期吃这个药就行,茯苓山药片。药费总共就花了三百五十九元。不过,回家带路费总共也花了好几千,可想着回家就是花多了也畅快。一说回去心里猛一畅快,病感觉立马就好了,感情深得很。家里人也高兴得不得了。不喝不喝,弄了一件酒,喝得一点不剩。”
二哥唾沫飞溅,颠三倒四地表达自己“回家心里清是美”,把自己的好喝酒也归结为“心里美”的表现,惹得二嫂又瞪了他好几眼。但是,谈到回家,她同样激动:“我们几个女的在一块儿说话,只说要回家,前几天都没心干活。只想着回家咋样咋样。说到回去清是心里美气。”
虎子还特意提到几年前发生在西安的一次车祸。同一车祸引起的死亡,同样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姑娘被赔偿的钱不一样,城市姑娘赔三十多万元,农村姑娘只赔十几万元。虎子愤愤地往地下吐口唾沫,说:“同命不同价。你说啥时候能一样?同样的命,硬是不一样。”
作假
梁家正容和老婆在德仁寨的这条街上开了一个小店铺,卖服装和一些针头线脑。我来西安的时候,他回梁庄。他的生意不好,铺子准备转让。我快要走的时候,正容又回来了。他比二哥稍晚一些来到西安,做了很多种生意。奇怪的是,别人做那个生意都能赚钱,他却总是赔钱。先是卖熟肉,卖有几个月,市场查得厉害,不敢做了。接着卖菜,干几年,虎子夫妻两个赚有几十万元,他们夫妻却只赚几万元。正容老婆嫌太辛苦,就改弦更张,开个小店,不用风吹雨打。但是,开了两年多,不赔不赚,再难维持。高大的正容一脸茫然和认命,是那种死受的神情。虎子用一句话总结正容:“他就是胆子太小,啥都不敢弄,啥时也发不了财。”但是,在说到食品如何造假时,正容倒是表情活跃,说话流利通顺。
食品造假我最清楚,我做了几个月,知道一点门道。咱们有老乡做得非常大,赚脓了'赚脓了:“脓”,形容赚得很多很多。
',啥都是假的。假牛肉你知道咋做的?买来死老母猪肉,一煮,一上色,就变成牛肉了。熟肉那花样可多了。都是工业用盐,火硝、火碱,这是发的,发大、注水,可以加大重量。用的化学原料是石红,做肉都兑有马尔福林(福尔马林),不容易坏啊,往外一发,肯定要坏。像肠子一类的,买来的时候是黑的,用硫酸、双氧水一泡,就变白了。你去买肠,买毛肚、海鲜,那白花花的肯定都有问题。咋可能恁白?咱在农村,又不是没见过猪肠子。可是人们喜欢那样子好看的,你真是一点门儿都没有。
家家后面都是一个大作坊,那真是脏得很。放几个大桶、高桶,一百多公斤肉,一点白面往里面一放,一两个小时后,用手一捏,就碎了,就像熟了一样。再稍微加工一下,上点色,就可以吃了。完全不用煮,熟了,可以吃了,你说,这是啥概念?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2)
那肘子肉,把大骨头一去,打食用胶,兑点淀粉,生的时候打进去,一煮就缩到一起,看起来像是个整体。杀猪的人把坏猪肉往皮里一塞,把死猪肉兑进去。一开始,我们去老乡家玩,老乡就不让我们吃他的熟食品,专门去街上买一点新鲜肉,做着吃。我还不知道为啥,后来自己一做,妈啊,打死我也不吃了。我到现在都不吃熟肉。不敢想,一想起来就恶心。
一斤肘子肉能做一斤二三两。牛肉一斤能煮一斤。都是用多大的气泵,打胶打进去的,火硝淹的。魔芋粉全是化工品,毒性太大,咱们有老乡被抓住了,拉走那一车,值二十万。化验以后,全是毒性。这些东西,都是对准火锅店的。有一种粉,加一点,硬做出来。羊血都是做出来的,用血粉做的,吃着像棉花套子一样。咱们吴镇街上都是真的,人家是清真。那吃着是真好吃,脆脆的,滑滑的,可细致,鲜得很。记得俺们小时候一碗羊血汤是八分钱,羊血红红的,上面放几棵香菜,绿生生的,冒着热气,想起来都流口水。豆腐是葡萄糖酸钠打的,石膏打出来的斤数少。
做啥事都可不容易。卖熟肉,看着赚钱,那卫生上、防疫上,啥鳖娃部门都要钱。不管你一个月做不做,你都得给人家钱。钱一给,他们就不管了,其实是拿钱买个包庇。咱为啥发不了财,咱作不了那个假,也不会像虎子一样,给人家搞关系。拿着钱也不敢送,不知道咋塞给人家。可是不作假、不送礼还真发不来财。
越打假,人们越作。国家也没办法。都以罚款为主,越罚我越干。罚到最后,罚的人和被罚的人都成朋友了。你来罚,我给你钱,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罚了钱,就多了成本,不作假,就挣不来钱。作假也是为了生存。管事儿的也有问题,逮住也不说不让你做,以罚钱为主。你要是逮住让他坐两天监狱,他就不做了。小偷也是,罚俩钱,又让他走了,出去了继续偷。
现在做的人少了。那两年做哩可多,隐蔽哩很。咱们穰县有几十家都是做这的,都发财了,管得严,也不干了。好几个老乡在老家盖两座房子,在灞桥盖两座房子。干二十多年了,钱挣够了,卖汽车配件去了,配件也都是卖的翻修产品,也是假的。他卖真的不挣钱。必须卖假的,私人的,不正规,便宜得多。
你不知道,城里人好骗,图便宜。你说说看,羊肉卷十几块钱一斤,羊肉都二十多块钱一斤,那咋可能是真的?
其实人们都有问题,特别是城里人,也不知道咋想的。他来买肉,光买那着色好的,他认为那好。你是真的,啥也没加,着色肯定不如那些好,不加还不行。他就是不买。你说我这是真的,没加过色的,他看你那样子就像看怪物,不相信。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算了,以后也上色,看着可好看。像卖菜,也是学问大得很。藕是用柠檬酸泡的,我们都泡,前几年进了原色的都没人要,只好也泡。黄瓜打哩药之灵,直挺挺的不弯。谁不知道那直挺挺的有问题?但是,人们去挑,光挑这种,你说啥门儿?那弯曲的、长得不好的可不好卖。
咱们梁家芳娃们在嘉峪关卖轮胎、校油泵,卖的都是旧轮胎,一个净赚几百块。那校油泵是啥?只要人家车停到他门口,没有千儿八百那根本走不了。一个配件五十块钱都能卖到五百块钱,能不发财?依靠这,人家买了上百万元的工程车、挖掘机,雇个司机,专当老板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西安(23)
不管卖啥都有假。修个三轮,换个带,都能换个假带。鸡蛋也作假,我都在想,费恁大的事,做一个小鸡蛋,到底能多赚多少钱?真是想不通,赚那个钱还不够费事钱。
羞耻
那个年轻的三轮车夫脸上突然呈现的“羞耻”让我很难过。那红晕在他脸上持久地存留,仿佛一朵无法凋谢的花。他的背影也给我一个坚定的拒绝。
第一天和二嫂一起去市场,老乡们非常惊异,又很好奇,远远地看着我。给他们照相时,“哗”地一下全跑了,那些调皮的人把自己的伙伴使劲往前推,自己则躲到后面,于是,就有那么两三个站出来,“照就照”,像赴刑场一样,大义凛然。第二天、第三天再去,大家已经非常熟悉,相互推让着,羞怯地,但又大胆地走到我面前,摆着各种姿势,让我照相。一些见过世面的年轻车夫过来,和我聊起了政治等问题。那个戴着眼镜的老落魄书生根本没有上过学,是先天性弱视,说话粗俗直接得可爱,来西安拉车已经二十几年。我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大家都哈哈大笑,一直取笑他。
在一片欢快的喧闹声中,他拉着装满货的拖轮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年轻人,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下身一件腰间有金属链的深蓝色牛仔裤,额前的头发挑染出一撮鲜亮的黄色,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铁架子上放着六个巨大的尼龙包,他像其他三轮车夫一样,一手抓着把手,弯着腰,胳膊上、脖颈上的青筋往外鼓着,依稀看到脸上白晳的皮肤和散落在其间鼓鼓的青春痘。那双穿在人字拖里的脚几乎脱出了鞋,一步步拼命吸住光滑的地面。
他突然看到我,我手中举着的相机,正在拍摄这群他也熟悉的、没心没肺的、嬉笑的三轮车夫。他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好像突然被裸露在空旷的广场之中,被置于舞台之上。几乎是一种激愤、羞耻,他迅速扭过头,速度加快,腰弯得更低,往那一排排的货车缝隙里走。正在镜头前作怪大笑摆姿势的那位中年人朝他喊:“儿子,儿子,民中,过来,咱俩照个相。”这位中年人,非常活跃,每次拉着车过去,都会喊我:“妹子,来,给我照张相。”然后,摆出弯腰的、蹬腿的、拉纤的姿势,做着夸张的怪脸,招来一阵又一阵笑声。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本能地略略停顿,朝他的父亲严厉地瞥了一眼,更快地走向大货车沉重而庞大的阴影。他的父亲一再喊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只是倔强地往里面走,无比坚决地避开我的镜头和我的眼睛。他不愿和我对视,那一瞥而来的眼神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敌视。
这是三轮车队伍中少见的年轻人。那位父亲,指着孩子的背影,讪笑着对我说:“不知吃啥枪药了,就不和我说话。”
二哥在旁边说:“哈,就是一个二球娃儿,别看他不说话,可不少给咱们惹事。”在那位父亲和二哥相互补充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了这位年轻人的经历。年轻人今年十八岁。十五岁下学,先是到新疆跟着姨夫们学校油泵,干了一年,嫌太累太寂寞,姨夫的店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孤零零地设在路边,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接着到广州、东莞打工,在电子厂和服装厂里,不到一年,说啥也不干了,再加上金融危机,他在的那个厂倒闭了。今年四月份来到西安,开始拉三轮。人沉默异常。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和坐车人或不相干的路人吵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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