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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莲华-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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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没脑地灌进了他脖子,赶紧招呼同伴过来,两人一道推着沉重的门,正要缓缓关上,忽然看见远处一片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

有人正冒着风雪,朝着城门过来。

他走得很快,没片刻,尽管天光昏暗,也能看见装扮了。戴一顶雪笠,被北风呼号着卷起的黑色大氅之下,露出一身辨不出军阶的青色军中便袍。

“估摸是送信的,等等吧——”

老卒缩了下脖子,和同伴等着那人过来。

咔嚓踏雪声中,青袍人渐渐近了,及膝的厚实皮靴已经沾满冰雪,压低的笠沿满是风雪扑打的痕迹,露出的半张脸,乱蓬蓬长了数寸长的胡须。

“快点,你是谁——”

等得不耐烦的另个城卒催促了一声,等对面那人以手中漆黑刀鞘顶起雪笠时,略微一怔,后面的话不自觉地吞了回去。

雪笠之下,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庞,目光却如清寒而明亮,甚至模糊了身后的一地白雪。他朝两个盯着自己的城卒点了下头,略微一笑,并未停留,穿过城门,往里继续大步而去。

“他是……”

“他不是……”

两个城卒目送那男人背影,再四目相对,如是脱口而出,却又齐齐闭口,难掩一脸的惊诧。

将近两年之前,洛京光复之后,当时也是城卒的他们,也是在这个城门口,目睹了那位将领骑马率着他的虎师出城北上的那一幕,至今难忘。现在的这个人,他虽然留了胡子,但他们依稀仍是认了出来。

这来人,正是霍世钧。如今的北方,因了战乱,原本几十里一设的完善驿站系统也毁于一旦,不过在要冲之地草草重建,以备军情传递而已。他的坐骑,是在五天之前调换的,终禁不住冰雪地里的酷寒兼程,在今天中午时分,软倒在了距离洛京北门数十里外的道路之上。所以他弃马步行,此时才得以抵达。

这个曾经在醉梦中繁喧无比的帝国之都,在此刻这个黄昏的雪国之中,显得这样宁静与安详。

永定王府毁于大火,至今并未修缮,她和孩子们都住在春晖门。霍世钧知道这一点,所以径直大步往春晖门的宁永街去时,除了脚底踩在积雪中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甚至仿佛能听见雪片飘落在街道两边屋檐之上的窸窣声。

四海清平,大约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北城门离春晖门有些路,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边上巷子里忽然蹿出一只黑狗,朝他不停吠叫,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飞快地跟着跑了出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霍世钧立刻想到了他那个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面的长子。他今年,八岁了。

他的心里立刻涌出一种陌生却自然的柔情,于是停下脚步,朝那个孩子笑了起来。那男孩却像是害怕了,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

“小黑,回家!”

他嚷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掉,黑狗汪汪了几下,也跟着跑了,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霍世钧的笑被冻在了脸上,摸了下自己的脸,想了下,拔出一截鞘中的刀,借了朦胧黯淡的雪光,看见那把用至纯钢精锻打出的刀身之上,模模糊糊印出一张凌乱的男人面孔。

想来不止他的柔儿不喜他用胡渣拉搭的一张脸去和她亲热,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也是一样。

他拔出了刀,将刀锋斜斜贴在面颊之上刮过,随了轻微的簌簌声,他多日未理的须髯成片飘落在地,渐渐露出一方隽瘦而刚毅的下颌。

他摸了下脸,觉得还不是很干净,再次刮一遍,刀锋不小心却割破了脸,他伸指摸了下脸颊渗出的血滴,微微摇头,苦笑了下,还刀入鞘,俯□去捧了一把白雪,擦过自己的一张脸,这才继续朝前而去。

这个辰点正是晚饭。昏黄的灯火透过家家户户的门窗,在他身边一团一团地亮了起来,他甚至闻到了不知哪家飘来的饭菜香气,愈发觉到饥肠辘辘,于是脚步更加快了。

这两年里,洛京往昔作为帝都的繁华早已褪尽,尤其到了夜间,一过戌时,立刻就实行宵禁。太早了睡不着,善水又不愿孩子们在夜间就着烛火看书习字,怕费眼睛,所以早已养成了习惯,吃过晚饭洗漱后,一起到暖阁里,由她给孩子们念书,或者讲故事,半个时辰后,到戌时中,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晚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在暖阁里给孩子们讲故事打发时间,也算消食。最近她刚开始讲到西游记。八岁的仰贤正襟危坐,小鸦儿一只手托腮,两人都听得很入迷。已经是老狗的婥婥趴在暖炉前,嘴里咬住一只皮球,三岁的小儿子海星正在和它玩角力。讲着讲着,耳边听到一阵呼噜呼噜声,善水望去,见婥婥已经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勉强撑着熬住困的样子,小儿子却已经趴在它身上睡了过去,那只皮球也滚到屋子角落里去了。

白筠笑了下,过去蹲□去,拍了下婥婥的脑袋,抱起海星往善水屋子里去。仰贤和小鸦儿虽然还意犹未尽,只晓得今天睡觉的时候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小鸦儿捧了水到善水面前,笑嘻嘻道:“娘口渴了,喝一口润润喉。”

善水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叫丫头送小鸦儿去安歇,自己亲自陪仰贤回房,伸手探了下被汤婆子暖过的被窝,等他躺了下去,帮他掖了被角,起身执了烛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身后儿子道:“娘,你想爹爹吗?”

善水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见儿子正睁着眼,很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柔声道:“怎么突然问娘这个?是仰贤想爹爹了吗?”

仰贤摇了下头,说:“不想。”说完便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

善水叹了口气,放下烛火,坐回到他身边,道:“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呢。乖乖地睡,说不定等你明早醒来,他就已经回来了呢。”

仰贤面上终于露出笑容,眨了下眼睛,道:“娘,你又哄我了。这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不信。”

善水一时语塞,只好低声笑道:“好吧,我的小羊儿已经大了,再也不信娘的话,那娘就不说了。娘就跟你说娘能做到的事。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仰贤轻轻嗯了一声。善水脱了鞋,和衣卧在了他身边,伸臂搂住他,轻轻拍他后背。

片刻之后,善水听到儿子均匀的呼吸声,见他已经阖眼睡去了,凝视片刻他那张肖似父亲的小脸,低头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起身穿了鞋,拿了桌上的烛火,蹑手蹑脚地开门。

她低头跨出了门槛。一只手执着烛台,另只手带过门,刚刚转身,整个人忽然僵住了,手上的那盏烛台也噗地一声掉落在地,烛火闪亮了几下,熄灭了。

檐廊外,白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洒,微弱的雪光中,她看到她的面前伫立了一个男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但那种最熟悉不过的感觉,却永远不会欺骗她。

“柔儿,是我。”

那个阔别了两年之久的人,他摘下了头顶的雪笠,用这个世界上她能听得到的最温柔的语调,对着她这样说道。

她一语不发,踩过那盏烛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又湿又冷,她却浑然不觉,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抬手触摸过他的脸颊,然后仰起脸,用压抑的战栗声音,不停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唤之中,已然潸潸泪下。

一次次拥抱,一遍遍亲吻,一声声低唤。当两人终于能够分开了,她牵着他的手,重新秉烛,依次去看已经入睡的三个孩子。

孩子就像一个个的天使,梦中的睡容安静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烛火里贪婪地睁着眼,毫不吝啬地表露他满腔的惊讶和欢喜,甚至恨不得把一个个都吵醒好让他们现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儿,仰贤从在你肚里开始到现在,我就没有对他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他心里,会疏远我吧?”

三个孩子中,他在长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视着他的脸蛋,声音里,带了一种不安和愧疚。

善水压下心中的骄傲和随之涌出的淡淡伤感,对他微笑道:“就在刚刚睡着前,他还向我问过你呢。所以明天一早,只要你像我对他应许过无数遍地那样,让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最后他们到了她的卧房,他和她一起端详着那个小儿的睡态时,她忽然注意到他的一侧脸庞有道细微的血痕,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霍世钧,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却在她的怜惜目光和柔声询问之下,略带忸怩地笑了起来。

“这个……”他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她说,“我是怕一脸胡须吓到了孩子们,所以自己拿刀刮了下,不小心割到……”

善水轻笑,低声道:“明早等孩子们醒来,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们说,爹爹回来的时候,要是长了一脸的胡子,叫他们别嫌弃,那是爹爹特意留起来的,好让他们扯着玩呢,你不知道,咱们小儿子可天天盼着扯你胡子呢……”

霍世钧低声呵呵笑了起来,回头再看一眼小儿子,凝视善水片刻,伸臂将自己的妻搂入了怀中。

第87章

剪烛情,裁雪意。拆鬓解青丝,婉转垂双肩。缱绻情浓,不觉已是夜半,窗外风雪也渐停歇。

绮罗帐中,善水如猫般闭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贴着心口,一下下默默数着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发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终于渐歇,她丝毫不觉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无,悄悄将搂在他腰间的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开,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怨不得她这样。十年里,他留给她的最深记忆就是倚门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和孩子们……”

仿佛是梦呓,又仿佛是心语,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就这样信口慢慢说了出来。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她一样,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紧了,却没说话。

“柔儿,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记它的模样了。”

他开口的时候,这样说道。

霍世钧结紧善水身上毛氅的领扣,帮她戴正了帽,低声问道:“冷吗?”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身后。在门房惊诧而恭敬的目光注视之下,策马而去。

万籁无声,天地寂阒,在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沉梦乡的雪国里,单调却悦耳的马蹄踏雪声中,马匹驮着背上的双人,穿过一条条纵横相交的陌巷与阔道,在身后刺白的积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迹。

他策着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又仿佛,他将要永远告别这座城。他的一只臂膀始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断墙残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过此刻,那扇大门里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干净宁静得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刚前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进去看看吗?”

她见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道。

他松开了她的腰身,下了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着青莲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后,上马而去。

“走吧,去城头看看。”

他低声道。

正这时候,过来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们发现了异常,立刻执了枪戟围上来。等看清马上的竟是他夫妇二人,惊诧之下,口称王爷,纷纷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时候,这群士兵仍觉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么可能?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挺进华州的大军路上吗?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都正在翘首等着他率着他的虎师攻下华州,彻底光复这原本属于大元土地的最后一刻。那,必定是一个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伟大时刻。最后的胜利眼见就要到来,他怎的竟出现在了这里?“我明白了!”

一个士兵忽然脱口而出,很快却又闭上了嘴。

“明白什么?”

边上的人立刻纷纷问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后握起两只拳头,对顶。

“你是说,王爷他要——”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嘴快的已经脱口而出,却被边上另个人嘘了一声。

“不可说,不可说……”

四周仿佛压下了一阵肃杀寒意,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没人开口说话,半晌,有人低声叹了一口气。

“想过安生日子,慢慢等着吧。还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当北城门的守夜门卒认出是他的时候,同样,用惊诧而顺服的目光目送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阶梯,登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座城市,在透着清辉的这个雪夜里,仿佛一轴无边无际的长卷,缓慢地在他们面前铺展了开来。视线的尽头,那座整齐而宏宇的建筑,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宫。

他收回了视线,伸手掸去积在城墙墙壁上的积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砖块。这块方砖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过留下的伤痕。

他用手触摸过这缺角。

“少衡……”

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

“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我不会走。”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想却一语成谶。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这么久以来,他和她,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开。那仿佛已经成了表面看起来完好的一道伤口,一碰,里头的血与肉就会绽破而出。

此时,她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从那块青砖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转身下了城头,抱她再次上了马背,不再放缰缓行,马蹄踏过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溅出清越的疾驰之声。

她知道他应该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所以没问。只是最后,当他把马停在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她惊诧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马,往大门而去,脚步坚定。

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过来驱赶。认出了霍世钧,立刻下跪。

“把门打开。”

霍世钧沉声道。

守卫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转身开了门。

善水迟疑地看了霍世钧一眼。他只是从守卫手上接过点燃的火把,双目直视前方,牵了她一只手,走进去。

这个地方,曾经光芒万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鳞次栉比的层层殿宇楼台,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夜兽趴伏在地,仿佛稍有响动,就会跃起择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发一声,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终于猜到他要去哪里了。心微微一紧。脚步迟疑下。他似没有觉察,继续带她前行。

她跟着他,终于停在了那座殿宇之前。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就安放在里面的丹陛之上。

当日的羌人,攻下这座帝都之后,想的是完占江山,最后把这大片的土地冠上羌的名号,并且像他们长久以来梦想的那样,取代大元的皇帝入主这座宫殿。而霍世钧随后发动的夜半突袭,迅而不可抵挡,天明时分便占领了这座皇宫,及时扑灭了羌人垂死挣扎前点燃的毁灭之火,所以这里和这张用纯金打造的椅,奇迹般地得以保留了下来。他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然后伸手,推开了紧紧闭住的大殿之门。

或许是长久未被开启的缘故,门枢发出刺耳而沉重的咯吱之声,惊动了不知道停歇在哪里的几只夜鸟,怪叫着扑棱棱振翅冲出了殿檐。

当那两扇高大的门被彻底推启后,一阵尘封般的气息猛地扑鼻而来。

“少衡——”

善水紧紧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进去。

他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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