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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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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当初圣者像收留一条野狗似的收留你,把你安排在身边,负责文书和交涉,仅仅因为你字写得漂亮,能说会道吗?你太幼稚了,云缇亚。你受过他的大恩,他兄弟一般的关照,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愿望,他的梦想,他光环之下的压抑,他一生被人操控的悲哀。把那副瑟缩颤抖的可怜模样收起来!你根本不配评判他。”
“这是叛乱!”云缇亚嘶声道,“他会毁灭,你和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毁灭!第六军将永劫不复,沦为民众的笑柄!那个人的力量无人可及,无人能反抗,也无人能背叛……与他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珀萨扔下一个轻蔑的眼神。“我不会后悔。”他说,“为了他的愿望,我将抛弃荣誉,甚至抛弃原本所坚信的一切。我将做好准备,在深渊火狱里忍受永无休止的折磨。从我当初决定跟从他的那一刻起,这条道路就再也不能逆转。不,你无法理解,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茹丹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忠诚。”
他整了整衣服,理好透湿黏连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离开。
'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
不……云缇亚想。
那太荒谬了。
'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他跪在水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望,仿佛在注视一只胆怯而不敢靠近的流浪野兽。笑声从喉咙里断续挤出来,河流上游,女人唱着悠远的歌,随同波光粼粼泛动。那是母亲在他能察觉却永无法看见的地方,对他伸出惨白柔软的手臂。
他想起了那一天,哥珊被血和火焰染红的那一天,贝鲁恒贴在他耳边所说的话。
“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圣徒的声音轻如蛊惑,“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没有犹疑,他走了过去,等待着那个答案。
“……杀了他。”贝鲁恒说。
“杀了那个,操纵这时代的人。”

歌声悠长徊转,从草丛里升起微小的光芒,犹如细细初雪倒着往天空飘去。
贝鲁恒披了一件单衣,望着夜幕中那座格外显得孤独的雕像。无名石匠的墓就立在绿地另一头,石碑上空无一字,人们仅仅能做的是让他在死后与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为伴。石头是临时从山谷里挖的,没来得及仔细抛光,某些部位还留有硬青胡茬般的粗纹。
几支小花躺在墓碑下。
女人跪坐着,一面低头编织草环,被夜色染得墨绿的草叶间,她莹白剔透的指尖迅捷穿动,仿佛会自己发出光来。有脚步靠近,她停止了歌唱,那水波一般妩丽而清冷的声音扬起一个涡旋,随即浸入了和大地同样沉厚的黑夜当中。
“您不该来这的,”她说,“这儿露气太重。”
“不,”贝鲁恒回答,“请你继续唱下去。”
“它今晚不会来了,”女人轻轻地说,“它在这鹭谷出生、长大,吸吮母狼的奶,捕食山林间的鲜活野物。总有一天,它会找到我,回到我身边,就像灵魂在消逝前永远无法与自己的躯壳分离。可无论我再怎么唱,它也不会来了。鹭谷的草木房屋已经倒塌,被死气沉沉的石头取代,譬如那雕像,触摸起来甚至有活人的温暖,但它的基座下面,却压着十几条生命的血腥气。”
贝鲁恒弯腰将一朵小小的山矢车菊放在墓前。萤火聚拢而来,亲吻他手指。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所以他要问我那个问题……”
盲眼的女人站起,一个花环胚胎已在她手中成型,她摸索着将那几朵没有名字的野花嵌上去,挂到空白墓碑上。在她反过身,让被浓密黑发覆盖的单薄脊背对着圣徒的一瞬间,贝鲁恒忽然想伸出手,触摸那早已从他胸腔里剜出去的东西。
……手在虚空中放了下来。
'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
仿佛是很久以前,一个有着杂乱须发和明亮眼睛的男人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男人最后死在了他剑下。记忆恍惚,难以分明。
“爱丝璀德,”他唤那个已有十年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唱吧。”
如果你是为了寻找失去的一切才来到我身边,那么就请你继续唱下去吧。
'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爱丝璀德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幽深无底的黑瞳忽变得如此之浅,浅得可以映出陌生圣徒的倒影。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可是,”她忧伤地说,“那些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隔了一层似乎只有纸那么薄的黑夜,贝鲁恒注视着她,良久,露出微笑。夜空中,一道羽毛扑棱的声音掠过,带着森寂回响,消失在了寥寥可数的疏星之间。
“你听。”他说。
爱丝璀德微微侧耳。“是猫头鹰独自飞行,它们在搜寻猎物。”
“不,”贝鲁恒说,“那是飓风和雷霆振动的声音。”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殷红的天使在他的苍白前额燃烧起来。“回不来了,爱丝璀德。”那笑声阴鸷、轻薄锐利,仿佛能撕裂面前的全部阻碍。“我会得到一切,也会失去原本所剩无几的拥有。不过,在我死前,”他朝着胸中无尽扩大的那团黑暗纵情大笑,“我将改变这个世界。”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底,贝鲁恒出发七天后的哥珊。
还未过去的盛夏闷热依旧。永昼宫外天色昏暗,彤云欲雨,坐在宗座厅阅读文籍的教皇腰腿阵痛,感到一股久违的倦意。
没有任何通报,红毯尽头的铜门忽然推开。一个血污满面的传令士兵站在外头。
“猊下,”完全木然、甚至已无力再惊起一丝颤抖的语声,“第六军叛变了。”
教皇将书推到一边。“哗变?圣贝鲁恒的属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是哗变,是叛变,猊下。有预谋的叛变。他们封锁了消息,在两天一夜之间拿下了鹭谷和附近的三座城堡,守军完全没有防备,死伤……十分惨重……”
教皇站了起来。
闪电从他身后的落地大窗外划过,但已经无法劈开黑沉天幕。
暴雨凶狠地抽打在大地上。那只鹰就要来了,穿越低压的天空,以杀戮为利爪,以风霆为双翼,来熄灭由他亲手燃起的火焰,来用血肉回报当初以血肉驯养它的人。
“叫吉耶梅茨来见。”
总主教吕锡安不知何时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御座下。“您忘了,猊下,吉耶梅茨将军早在伤害他女儿的罪犯伏诛后就离开了哥珊,眼下应该在冬泉关了。”
教皇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狂啸的黑暗。那一刻,电光为这个用信仰统治整片大陆的人拉下已经开始苍老的长影。
“那么,”金紫双色的十字太阳额印冷冽如冰,“他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Ⅷ 错身(1)
声誉是人们为了解优秀者的忍耐力而加在他背上的重负。如果承担起这一重荷并能不间断地行走,那他就被提升到英雄的高度;如果他失足摔倒,他就被视作属于吹牛说谎的骗子之列。
——《情与思》

前编Ⅷ:错身

普兰达走在火刚刚扑灭的庭院中。
箭垛和外堡的城墙那边还有黑烟腾起,城堡大厅里还传来厮杀声,而一旁已经有士兵开始搬运尸首。遍地都是血、支离的肢体和辨认不出本色的铠甲,少年眉头皱了皱,快步甩开随从,走进大厅内。
一场惨烈的搏杀刚刚结束,但整个战斗的结果已无法扭转。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唯一站着的活人,一名中年军官从第六军士兵胸口抽出血淋淋的剑,向少年扑来。普兰达侧身闪过,一剑刺中对方手腕,武器落地。几个闻声赶到的下属迅速冲了过去,将那军官按倒。
军官没有挣扎,平静地抬起头来,普兰达认出他是在城堡守将阵亡后继续组织抵抗的人。他伤痕累累的锁甲外衣上,绣着被一顶荆棘冠冕环套的火焰。那是原来第五军的标志,他们的主帅早已战死在舍阑人刀下,留在国内的部队按理说应该归于吉耶梅茨指挥,不过不知是对旧部依恋太深,还是不愿服从于那个特立独行的茹丹人统辖,他至今没有把那徽记取下来。
“叛徒。”
普兰达似乎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个称呼。“投降吧。只要投降,任何人都可以保全性命。”
军官翻了翻眼皮。“别浪费绳子和铁链了。小鬼,我本来不想和你多费口舌,一条咬了人后只会向主子摇尾巴的狗永远不懂荣耀与正义。不过,假如你我真的曾信仰过同一个神,就答应我仅有的要求。”
“什么?”普兰达问。
“我要做祷告。让我面朝圣城的方向。”
普兰达挥了挥手,让部下放开那名军官,先行退下。
片刻之后,他一个人走出大厅,用披风揩干剑上的血迹。被火灼烧过的廊道干枯发黑,阳光像熔化的黄金从庭院漫过来,巨大的反差令人产生了一刹那昏眩。
“普兰达!”
少年将手从眼睛上挪开。“是你啊云缇亚,”他声音有些脱力,“你不是应该在圣者身边的吗?”
“圣者今晚会驾临此地,叫我先过来恭贺你的战果。”云缇亚跳下灰马,一眼瞥到普兰达左臂,“——你受伤了。”
钢铠上陷进一条不知几许深的血口,那是登上城楼时被守将用斧子砍的。自从在鹭谷揭开战争的序幕以来,原来圣裁军的同袍一下子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互相用兵器饮着对方的血。圣徒麾下的光辉之师忽然成了叛党、疯狂噬咬同类的野兽,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忠于教皇的各地守军起初是惊愕,不敢置信,然后在崩溃中开始了机械性的反抗,随着战况飞快地进展,逐渐转化成了愤怒与憎恨。
没有人投降。
尽管贝鲁恒用非常宽容的态度对待俘虏,凡是投降的立即可以得到自由之身,但没有一个人响应。阶位不一的将校们被押到圣徒面前处死,有的缄口不语,有的大骂,有的默默祈祷,有的高声念诵主父驱逐魔鬼的箴言,有的甚至面色呆滞,双眼无神,如同还沉浸在一场空洞梦境之中。
“我感觉是在做梦一样。”望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被剥去甲胄,堆到城墙下焚烧,普兰达说。
“或许真的是梦也说不定呢。”云缇亚笑笑。
“你说,如果有人十分坚定地相信一件事物,到死也不会变,可万一有一天,发现它只是一个梦,那他该怎么办?是继续相信下去,哪怕自欺欺人也要相信下去,还是猛然醒悟,一边后悔,一边暴跳如雷,然后对那信念嗤之以鼻?”
云缇亚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兼而有之吧。”他沉思片刻,“按理说时间长了,那个梦完全醒了,人们都会选择后者,不过实际上仍会有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看上去似乎很傻,但他们未必不敢面对现实,只是缺少全盘推翻自己的过去的勇气。”
沉默。
“……何况你这假设根本不成立,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呐。”
“为什么?”
“你说那个人信仰非常坚定,到死都不能改变——如果他选了后者,那不正表示他根本没有那么虔诚吗?再说,他还没死,怎么就认为自己的信念是错误的呢?”
普兰达很认真地看着云缇亚,忽然笑了起来。阳光折射在他半边脸庞上,灿烂夺目。
“是啊。”他说。

被火焰清洗干净的城堡在暮色中迎来了自易主后最尊贵的访客。在地图上,它有着一个又长又不起眼的名字,但当地人习惯把它叫做白松堡,因附近山丘上那些茂密成海的白果松而得名。它的规模自然远远不如教皇国的北门锁钥依森堡,和第四军的根据地、那座号称“不沉之月”的冬泉要塞比起来,更是犹如明珠旁边的小小沙砾。然而坚固的双层外堡与独特的凹字形城墙结构令它可以极大地发挥守军箭雨的威力,是易守难攻的优秀典范。为了夺得这座堡垒作为反攻战线上的重要据点,一向擅长于攻坚战的贝鲁恒也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即便如此,部队还是在这里遭遇了倒戈以来最激烈的抵抗。显然圣廷已经得知叛乱的消息并迅速采取对策,开战前的例行喊话再也不能动摇人心。白松堡的守备指挥官,一位默默无名的中级将领,在这个弹丸之地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干与勇毅。借助地形上的优势,他让第六军的血天使旗在漫天乱箭下仆倒了三次,不过最终,神祇还是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夜幕垂落。刚焚烧完阵亡同伴的庭院前,士兵们简单地升起了篝火。
从地窖中找到了守军留下的十来桶石榴酒,这个夜晚凉爽安宁,虽然自从举剑砍向自己同胞那一刻起,才过了短短五六天,却好像由夏跋涉到冬,漫漫长路,让人无比渴望歇息。
贝鲁恒本人滴酒不沾,但他并不禁止部下有节制地畅饮。尽管酒并不多,必须大量掺水才能保证每个士兵的需求,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却和以往每次战斗后休整之夜没什么区别。有人高声歌唱,有人用烤肉的油脂给自己的锁子甲润滑,云缇亚看见龚古尔坐在一群老兵油子中间挤眉弄眼地说些带颜色的笑话。他安静地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磨砺着一长一短两把漆黑的刀。
“在想哪个姑娘吗?”那老头冷不丁地走过来,肘尖猛一戳云缇亚肩胛。
云缇亚白了他一眼。“想你的老相好呢。”
“哎哟。”龚古尔故作惊讶。云缇亚认定他是喝醉了,他们平日里很少交谈,龚古尔对向女人俯首称臣的茹丹男人从来没有好感。“我还以为你跟普兰达那黄毛小子一样,是个雏儿哪。”
云缇亚站起身。
“听说诸寂团以前有这样的规矩,团里的男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可以干那种事的时候,主事者就会为他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妓女,让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他们把这个作为对那男孩最后的教导和馈赠,叫做‘终礼’。”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路边传闻,老头阴魂不散地勾在云缇亚肩上,“怎样,还记得起第一次尝试的滋味么?是不是格外地回味悠长,香醇醉人?”
云缇亚对他捏出一个男孩般甜美的表情,用力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不远处的训练武场,士兵们围拥在一团欢呼着,那是他们在玩真刀实剑的搏杀游戏,参与者一对一地在狭窄平台上格斗,劣势一方可随时叫停,但要遭到众人的奚落,而胜利者将持续迎来车轮似的挑战,直到另一个人取代他,或是所有的对手都心服口服为止。那个临时用圆木搭成的场地上,云缇亚一眼就瞥到了阿玛刻,她只穿着一件生皮镶钉硬甲,使用北地人趁手的短柄战斧和小圆盾,浅栗色的直发编织成辫,随风舞动。没人能靠近她的身体,一个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仓惶败下阵来,在她面前,再精妙的招数都有如三岁小孩举着树枝扑打蝴蝶一般令人发笑。
“姐姐,”云缇亚装作没瞧见他们的狼狈模样,“不介意我试试吧?”
人群爆发出笑声,有些军士吹起了口哨。很多人的确没见过与圣徒如影随形的书记官展露武技,当然更多的只是想看看这个不招人喜欢的茹丹人当众出丑。阿玛刻用斧刃指着地面,像往常那样眉梢飞扬地看着他,“你不是前阵子才伤得半死不活吗?”她半开玩笑,“我可不想被称作只会捡现成便宜的人哦。”
“就是他了。”老人苍劲的声音说。
一只粗纹密布的大手重重拍了拍云缇亚肩膀,将他往台上一推。云缇亚回头只见龚古尔跨上战马,已经休整好的一批部队背起行囊,随他启程。马上的老骑士一面戴着锁链手套,一面还朝这边竖了下拇指。“想想你得到过的!”他喊道,“天底下的好姑娘还有很多啊。”
他根本就没醉。云缇亚这才想起,掺了那么多水的一点薄酒,要放倒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五六十年的大汉,是完全不可能的。
利斧挟着风声轮转开来,双刀斜斜交叉架住。脚下的滚木开始有些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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