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客·第五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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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搞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成天无所事事呢？之后张敏告诉了我她这样闲晃的原因，但在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　　　

　　说起来是张敏首先跟我说话的。　　　

　　大概是我的样子长得比较和善又不务正业，大家总喜欢选我问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问：〃你知道GRE考试吗？〃　　　

　　GRE，我当然知道。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美国研究生入学资格考试，由美国教育考试服务处（ETS）主办，是外国学生申请赴美留学资格和奖学金资格的重要凭证。　　　

　　GRE，God　Read　English，号称这世界上最难的英文考试。它挡在每一个渴望全奖出国的学子身前。他们或者没有什么钱，或者希望借此证明自己超群的能力。　　　

　　其实，美国人自己做GRE试题都很难上2000分。但中国学生却能轻易考到2100，甚至是骇人听闻的2400（满分）！　　　

　　但另一种说法是，中国学生掌握了一定的考试技巧，真实的英语水平通常是个不定函数。这也是，科举制度近2000年，分数崇拜锻造出的民族异能哪是建国才200多年的山姆大叔可以匹敌的。我们的秀才举人在考场运笔如飞，憧憬颜如玉、黄金屋的时候，他们还在北美草原上捡粪球、杀野牛、茹毛饮血呢！　　　

　　当然，作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我们必须承认人家先进的教育制度。〃在美国，你能够获得最好的教育，每个人都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生活着，自由、平等……〃正是因为这个想法，张敏要到美国去。听说，听张敏说，在美国，每个人都可以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王国。我不大相信这个说法，很多人都会混淆看人家做和自己动手做的差别。不过我从未到过美国，看起来以后也不会去，因此没有和她争辩。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要到美国去！〃吃晚饭时，张敏十分坚决地告诉我。　　　

　　2　　　

　　张敏常常抱怨自己的名字很俗气。实际上，她痛恨自己的名字，继而痛恨起这个名字的父母，也痛恨自己。她的生活总是充满矛盾，厌世，但又有种古怪的坚强。事实上我一直都不了解她，她不是个容易能被人了解的人，她经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分不清那其中哪些是真话，哪些只是她空穴来风的呓语。有时我感觉她是个自欺欺人的人，但或者她就是用这种〃自欺欺人〃的乖戾保护着自己，以逃避现实的伤害。　　　　

　　在我们认识的第五天夜里，她讲起她从前的事情。她的父母都是刃具厂的工人，在城东的旧厂区住了一辈子，甚至下辈子也打算继续住在那里。为此，她常怀疑自己生错了地方。　　　

　　〃他们怎么就那么安于现状呢？〃她对乏味的生活感到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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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普通人（2）　　　　　　　　　

　　厂里的澡堂、食堂、理发室，食堂里两毛五一个的菜肉包子，长期飘散的机油味令她闻到就想吐。如果说我们所在的城市像条小河，她生活的环境就是最脏最邋遢的小水沟。而她渴望的是大江大湖，到那里才能真正施展精彩的人生。　　　

　　高中时，她喜欢上学校的实习老师，那是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北方小伙子，说话时喜欢辅以果敢有力的手势……〃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四、七、九中的孩子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拾你们！你们必须破釜沉舟！破釜沉舟懂吗？谁考出去了世界就是谁的。〃　　　

　　谁考出去了世界就是谁的！这些话让她热血沸腾。她早厌烦了厂周围破旧难看的苏式建筑，她要考出去，越远越好！　　　

　　我们绕着学校外面的生态广场散步，她继续谈到让她备感压抑的父母，她青涩的初恋，从6岁起爱过或伤害过的所有人。　　　

　　夜深了，兜售玫瑰花的小姑娘把我们当做了一对情侣，紧跟不舍。她说她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应该感到幸运。　　　

　　有时候，我真的不清楚这个女孩的想法，但我还是喜欢上了她和她所有的故事。她眸子里的光，在那一夜时而耀亮，时而晦暗。她诉说着自己，释放着自己，在那一夜，我迷惘于一个女孩世界里的起伏和波澜。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帮助她，拯救她，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或者应该说，我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有她独特的价值观，我只是缺乏了解。　　　

　　我们认识的第七天，她说：〃我想和你呆在一起。〃她没有说喜欢我。我知道我也没有爱上她。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甚至连一个有希望的、健康的开始都找不到。我们只是两艘寂寞的小船，在孤独的大海上互相取暖。顺着海潮的方向，我们终将分别，驶向各自命定的下一处驿站。　　　

　　幸运的话，我也许会去读研，但也可能每天挤公交车，做一辈子的小职员。男人在25岁的时候已开始看到自己人生的下一半，虽然并不准确，但惊喜确乎是越来越少了。　　　

　　她一直为当年没考进北大中文系而耿耿于怀。那时她满心满脑淹没在虚幻的暗恋里，实习老师走时急得大哭了一场，然而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可想。大考的那个夏天雨水绵绵，她嗅到一种丧乱的气息，幸福随着那个壮实的北方小伙儿的消失被人提前抽空，爱情和生命都临近夭亡的界点。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平日高奏凯歌的她在决定命运的考试中败北。不过也不能算彻底失败，某种程度而言只是〃收成〃的缩水……她没有考上北大，第二志愿被我们这所排名靠后211位的大学录取。　　　

　　后来的日子里她便有点心不在焉。有一阵她试图当个作家，后来终于发现这个圈子里的种种是非远不如她想象中完美。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她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写出像〃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落满了虱子〃这样的句子。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按照前辈的标准，她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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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普通人（3）　　　　　　　　　

　　有一天，当她再次随随便便写死了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她便这样跟我说：〃我老了。完蛋了。没有希望了。〃　　　

　　我理解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才能感到怀疑时的崩溃。在那段时间，我也意识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为此感到某种……据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段时间，即使夜夜笙歌，也仍然抵不住内里的空虚。　　　

　　是的，我确实理解她。我走过去紧紧搂住她，像搂住某个青春时期的梦幻泡泡。我说：〃人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她傻呼呼地笑，说谢谢我。窗外的月光将她粉色的睡裙照得惨白惨白的，竟然有些凄美。　　　

　　3　　　

　　对于将来的打算，她已打定主意要去美国留学。看着她拼了命般背单词，上网搜集相关材料，准备自述和推荐信，我感到她是铁了心要和过去决裂。虽然她没有直接告诉我，但这过去中却分明包含着我，明白无误。　　　

　　我为她去新东方的培训班报名，算是为她最后尽一点心力。然而当她微笑着接过听课证时，我还是忍不住摇着她纤小的肩膀酸楚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为什么不能爱上我？　　　

　　她没有回答。　　　

　　半年后，她GRE考了2200分，签证却出了问题……两次申请都没有过。有经验的朋友都劝她放弃，或者选择新西兰之类的国家……除非个人情况发生显著变化，再申请美国多半只是增加拒签的次数。那时我有几分暗自开心，觉得美领馆的签证官是有意撮合我们。可我不知道的是，她竟然联系到一个美国老混混通过婚姻方式申请签证。　　　

　　〃你这是拿人生当儿戏！〃　　　

　　〃便是死，我也要死在美国！〃　　　

　　显然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美国梦已令她失去理智。　　　

　　4　　　

　　到机场送她时，我看到了那个肥肥的美国佬。她瘦小的身躯躲躲藏藏，快登机时我才看见她闪烁的眼睛。当时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走出机场，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群，告别或相聚，回归或远行，太阳在头顶吐出温和的光，一切在它眼中都是平常事。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靠在窗旁，想到我们相处的一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她了，真的爱上了，百分之一百。我和她，仿佛有一条细细的丝线连接着。我们都是爱做梦的平凡人，我们的区别，不过是她坚持到底，而我放弃了。我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毕竟我只是个一身呆气的平凡人，离开我，或许能够给她激动，能够实现她的梦想。虽然这想法令我非常难过……　　　　

　　一个月后，我收到从纽约寄来的一封信。信里没有字，只有一张照片，蓝天白云，自由女神像前站着一位美丽的华裔姑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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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普通人（4）　　　　　　　　　

　　她到了美国，到了纽约，到了曼哈顿，到了自由岛！　　　

　　看着张敏满足的笑容，我似乎看见了幸福。我想我应该为她高兴。　　　

　　于是，我掉下了喜悦的眼泪。　　　

　　远隔重洋，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事情却总是出乎意外。　　　

　　离上次在机场见面也快两年了，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这座城市细小的角落里继续着自己卑微的生活。国庆前的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去夜店玩，人头涌动，大家都有大堆的寂寞要打发。　　　

　　在扭来扭去的人群中，我再次看见了张敏。　　　

　　我不太敢确认自己的判断，犹疑着在舞池边站了好久，后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时候回来的？美国的生活怎么样？是彻底回来了还是回来一阵子？〃　　　

　　这次换我先和她打招呼。我问了一大串问题。她转回头望了我一阵，好像认出又好像没认出我。她说：〃……有点事回来处理下，暂时不回那边了，有空再联系吧……〃　　　

　　说完她挥挥手，从舞池的另一面挤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敏的情况，而故事也就这样完结了。　　　

　　5　　　

　　或许你不喜欢这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我们的相逢应该像杂志上爱情小说的结尾：　　　

　　我说：〃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她走过来扑进我的怀里。　　　

　　〃真的很想你！〃我继续倾诉衷肠，我们相拥而吻，极放肆的，一直吻出咸咸的泪水来。　　　

　　四周围观的人很多，大家纷纷鼓掌。　　　

　　我甚至设想过这吻的味道：应该是苦涩、忧伤而幸福的吧！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那样的结尾或许有点俗气，但我情愿俗气。可是，事实不是那样。　　　

　　我想了很多次，最后一次见面的许多细节在我脑海里沉浮，我已有点分不清哪些真正发生过，哪些不过是我的想象。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形容。　　　

　　最后一次见面，她比以前老了，或者也可以说是成熟了。这是我第一眼观察到的。　　　

　　我拍她的肩膀，她猛地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望得我发寒。　　　

　　那是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似一头受伤的狼。　　　

　　我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欺负，多少侮辱，才会得到这样的眼睛。　　　

　　后来她似乎认出我，眼神退回些许温暖，刹时显得衰老而憔悴。　　　

　　我想，我从未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见过这么衰老的眼睛。不知道要受过什么伤害，经过多少失望，才会得到这样一双眼睛。我不知道。而且，我实在不想知道。　　　

　　我最后一次看见张敏，她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普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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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情感教育（1）　　　　　　　　　

　　情感教育　　　

　　文/四　一　　　

　　我经常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样。每天早上7点我就起床，爬几百米山路，去山顶的牛华中学教微机……现在已经没人这样称呼电脑了，但我们的课程表上，还是这个名字。中午在食堂吃饭，或者下山回家吃，晚上则在家里看点杂书。老婆在外地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所以我基本上是个单身汉。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日子过得很慢？　　　　

　　不过我有个好办法，可以尽快地枪决时间，那就是喝酒。一喝起酒来，时间就开始加速，整个世界都在奔跑。这时候，我们可以用酒来计算时间，一瓶白酒大约等于4个小时，一瓶啤酒则是15分钟。这么计算，一个本来很慢的周日晚上，一瓶半白酒就过去了，或者24瓶啤酒就消失了。你们大可以算一下，我现在喝酒有点多，手比较抖，算不好数。　　　　

　　顺便说说，通常我都是一个人喝酒，因为我最好的兄弟不在身边。　　　　

　　我最好的兄弟宋石男现在在省城，一年难得见两面。最后一次见面，我把酒泼了他一脸，因为争论苏东坡放逐海南时，究竟有没有带小老婆。　　　　

　　当时都喝得多，说点粗口也很正常，但我泼他并不是因为他说〃你他妈的〃，我觉得这不是脏话，至少听着比某些冠冕堂皇的词汇更舒服。我泼他，是因为他说，〃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小地方的人，不要跟我争论这些问题，我读的书比你吃的草还多，我见的世面你一辈子都梦不到。　〃　　　

　　他这些话很伤人。首先，我并不吃草，我只吃肉和菜，还有米饭。其次，我做梦的世面也是他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地方怎么了？哪个有出息的人不是从小地方出去的？大城市除了盛产傻冒和混蛋以外，还有什么生育能力？　　　　

　　人不能忘本，小时候宋石男也住在牛华镇，是谁常常掏两毛五分钱给他买蒸笼牛肉夹饼子？是我。是谁教他打官司作弊？是我。是谁把抢他小女朋友的胖子打得鼻血长流？还是我。　　　　

　　小地方怎么了？我就爱小地方，人活在这里，活得更纯粹，更像真正在活着。牛华镇在地图上只有很小很小的一个黑点，圈圈都没有，圈圈只属于省城。这里的街道也没有省城发育得完全，划根火柴的工夫，就可以走上三五遍。但这里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爱她。　　　　

　　我是个中专生，家境不太好，没有读高中，中专毕业回牛华教书，后来再没离开。几年前我考过平山市的公务员，地税局的收税员，考上了却没有去。我舍不得牛华镇，这里连窑子都那么有诗意，叫榕树下或者三棵树；只要三元钱，就可以吃顿很惬意的豆花饭；20分钟你就可以爬上五眼钟山，把全镇的风景收进自己的眼眶；15分钟你就可以到河对岸，坐在竹林中跟人斗地主，喝茶喝多了，就走两分钟到江边，撒一泡尿。这里你能看到眼睛有清水的女孩，胸口飘着火焰的少年，还有脊背上闪烁着悲哀与责任的男子汉。为什么要离开？从生在牛华镇的那天，我就没打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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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情感教育（2）　　　　　　　　　

　　但是宋石男这杂种却离开了，而且越走越远，偶尔他也回来几次，但其实他从未回来。　　　　

　　他已经被这绝望的社会调教成了一个肥胖多汁的奸商，帮药商做假宣传，替下流企业摆平曝光危机，为欺骗失业青年的培训学校做总策划。他已经变了，变成了一堆伪钞与伪善混合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