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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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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终于忍住,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你这么缠着我,到底要干吗?”

  李又维却长久不语,从她头顶上弯下腰,下巴几乎插过她的头发。他观摩着那副粗糙的素描,又问:“这幅素描画的是你家?我记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镇吧。”

  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如果敢接机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维的双手规规矩矩停在衣兜里,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你画技并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结构,要有空间感,层次感,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明暗和空间,非常考验技巧和手段,”李又维的手从她肩头越过去,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做不到这一点。看来你在绘画上相当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础太差,连点面线的基本功都没有打好。”

  “我一样知道。”

  “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声音一变,说,“这类信手的素描有时候比精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的素描是奇迹,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贯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一霎那时间的创作中把作家的心灵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实也就是我们的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颚稍稍前凸。

  她别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去给我拿只碳笔。”

  她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长篇大论迷惑了心神。

  李又维拿着碳笔,猛然在画上荡开一笔,在她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细节抓得极稳,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草,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的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未曾又一刻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不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玉一样的脸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点笑容。世界在他身边荡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颜色,没有时间,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里静谧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盖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经过他的修饰,焕发出了新的面貌。

  夜还没有终结。沉睡着的小镇,沉睡的房屋。沉睡着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匀的呼吸着,时间如流水般地来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并不是置身于这个闷热的教室,而是处在那个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镇上。

  他笔下的江南小镇那么那么像她的故乡,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托之所却有差别。她陷入长久的思索;李又维凝神看着画片刻,低声问她:“怎么样?跟你家有几分相似?”

  “六分。”

  李又维反问:“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么?”

  “画里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乡。”薛苑疲惫的摇头,“但到底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又维摇头:“汧镇我去过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颇。”

  屋子光线暗淡,薛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试图在昏暗中对上他的视线:“你可以说我画不出好画,但你不能说我连分辨好画坏画的能力都没有。”

  李又维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从不怀疑你。”

  他如此坦诚,薛苑反而没有了语言。她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总不是为了帮我改画的吧。世界上还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的确不是。”

  李又维嘴角闪出一个笑,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他手长腿长,走起来衣角带风;薛苑觉得不妙,连连后退数步,可这见乱七八糟的教室,她连续两次被凳子腿绊到,最后干脆转身就跑,可到底迟了一步,在门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手臂从后缠了过来,顺势揽住了她。

  刚刚的那和熙气氛荡然无存,两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薛苑觉得身体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说:“别动。我不会干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可靠的,他真的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半步。

  薛苑转过身子,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他身体没有靠近,只是手指顺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慢慢的画勾了个圈,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五官和容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上

  “不行。”

  薛苑的拒绝脱口而出,和他的话几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维短暂的皱一下眉,又笑了:“我不会让你脱衣服作人体模特,我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这跟脱不脱衣服没关系,就是不行,”薛苑退后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脸,要把他手指的温度从脸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欢被画。”

  李又维沉思片刻,换上了然的神色:“看你反应这么大,你之前有被人画过并且遇到过不愉快的事情?”

  现在终于看清他缠着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但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被画。非常非常不喜欢。”

  李又维的那末笑意消失殆尽,厉声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顽固的坚持让薛苑片刻失语。她知道画家对模特儿的偏执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于是好心好意的解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适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李先生,何况你是我的老板,请你去找别人吧。”

  李又维忽然诡异的笑了,语气一顿后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这句话仿佛有了回音。

  这么热的天气,薛苑竟然一个哆嗦。寒意就从脚底一缕一缕的升上来,明明是炎夏,某种叫“不寒而栗”的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又维说话时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眼里的光在这么昏暗的教室都历历可见。薛苑最怕他那种笑,志在必得,只需要看一眼,就觉得没了底气。

  “如果我没算错,你这么些年一直在找那幅画,是吗,”李又维笑意丝毫不改,语气轻松随意得好像在说地球另一边的天气,“这几天我可好好打听了你一下你。你当年可是外交学院的法语系的高才生,成绩非常优秀,前途灿烂似锦,据说你本来是可以进外交部的,老师们现在谈起你还是觉得惋惜呢。”

  薛苑隐约猜测到他说话的用语,也知道他打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消息,她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直视他,面无表情等他说下去。

  “你母亲是军人,八十年代中期吧,在战场上牺牲了,被授予了烈士的称号,那时候你还很小;你父亲是汧镇工艺美术厂的工人,一手把你拉扯大。大三的时候你父亲因车祸去世,你在那之后,不管不顾的退了学,改考了美术学院。这其中的原因和理由,就是因为那幅画——母亲的那副肖像画——”

  他说这话音调非常稳,隐隐流露出感慨的痕迹。意料之中地看着薛苑的脸越来越苍白,竟然有了几分不忍。

  “更何况,这幅画是你父亲为你母亲画的。”

  这话本是猜测居多,可她的颤抖着的沉默已经完全印证了他的观点。李又维停了停,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每年在市场上交易的绘画作品有多少件吗?你一辈子都看不完。在这样画海里找到一幅二十年前的画,谈何容易!凭你的力量,刚毕业的大学生,初出茅庐,无钱无势,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可以找到那幅画?你这大学四年想必也用了些办法,但光是见李天明你都用了足足四年,结果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找这么下去,你得花多少间?你还有多少时间经得起消耗?”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中计,但是他的每个字都灌入了耳朵,一字一句刻在心头。薛苑捏着手心,下唇几乎咬得快要出血。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李又维微一弯腰,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声音低沉但是音色奇佳,薛苑没来由的想起五六年前看过的一幕话剧,别的不记得了,但是带着翅膀的魔鬼在浮士德的耳边低语却格外深刻。

  “我有钱,钱多到你花不完;我在社会上有无数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我是博艺的老板,我认识的收藏家和画家比你一辈子认识的都多。我可以发动我手里所有的关系和力量帮你找到那幅画。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同时,你需要付出的代价非常微小,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只需要乖乖的坐着,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如何。”

  在他的压迫下,薛苑无法开口说话。也根本无法拒绝。

  李又维带着十拿九稳的神情:“如果你要拒绝我,应该早就说出口了。老实说,我对你是否还能再经受一次更大的失望颇有兴趣。你说我卑鄙,无耻,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好的人选吗?”

  他的声音偏低,恰似诱惑,又像威胁。薛苑心知肚明,他说的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自己的确不能再接受一次更大的失望。两相比较,和魔鬼结下契约似乎变得不那么可怕。

  薛苑狠狠咬牙,几乎是啼血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这才是乖孩子。”李又维满意的笑了。

  她不再看他,当即摔门而出。外面比屋子里更热,但却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她从来不知道夏日的炙热阳光这么富有真实感。摸得见,看得着,有歌声,有欢笑。

  剩下李又维站在教室李,他扯开窗帘,在充足的阳光下再次来到画板前,弯腰凝视许久,最后取下那幅画卷好,方才离开。

  他的车停在教学楼附近,顺着林荫小道绕过去就是,在路上他看到无数年轻的面孔,脸上都有着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奋发和昂扬。最后他遇到了丁依楠,他跟她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刚刚带路。”

  丁依楠摆手示意小事一桩:“没事没事。李先生,薛苑是在教室吧,”看到他含笑点头,“你今天出现在学校里,我还挺奇怪的。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薛苑还有你这个朋友,噢噢,不是,应该说还有别的朋友。”

  说完她听到远处有人叫她,对他吐吐舌头:“就这样吧。李先生,我先走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和薛苑吃饭。”

  李又维微笑,丁依楠只觉得如沐春风。

  那种感觉一直延续了到她看到黄湾,吃饭时她啧啧叹气:“薛苑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啊。这么热的天,那么不辞辛苦的跑到学校,指名道姓的说就是为了见她。真是浪漫得呱呱叫。她工作了就艳遇不断,我在想,是不是这四年积攒的桃花运一下子涌过来了啊。”

  黄湾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当年他们就说,你们艺术设计系只有一个薛苑,是怎么都看不腻的美女。我认识好几个同学都想以她为模特画肖像画来着,结果被她一脸戒备的拒绝了。他们也只好在图书馆偷偷看她,大概时不时的画几张草稿。”

  丁依楠大惊:“有这等事情?你怎么以前都不告诉我!”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好吧,姑且算你过关,”丁依楠咬着筷子,“总之,一会看到她后一定要好好盘问一下。”

  实际上从那天下午开始,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没有再见到薛苑;她自己和黄湾也忙着搬家忙得不可开交头晕目眩,盘问薛苑的计划,很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八章下

  那天晚上薛苑做了个梦。

  她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奔跑。那是黑暗的空间,薛苑沿着时间的长廊匆匆的行走,去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

  黑暗融化了一切事物,使声音变得惊心动魄。薛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想象力也随之活动起来,觉得此间异乎寻常。

  纯白的石头砌成了半圆拱顶的长廊,它们悠悠的反射着稀薄的光线。两排圆柱从看不到的起点延伸到看不到的终点,看不清面孔的人站在路中,对她露出笑脸,张嘴说话。

  可她听不见。

  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憔悴得好像聊斋里的女鬼,皮肤失去颜色,瞳孔失去光泽,连嘴唇都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浅红色。

  毫无睡意,还是再次躺到床上,扯过毛巾被盖上。结果毛巾被才盖上,就闷得浑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却又变得寒冷。盖了又踢,踢了又盖,抓着被角斗争一夜,凉席湿了又干,终究还是没睡好。

  咬牙坚持着去上班,结果一去就发现了异常。从来门窗紧闭的总经理大门第一次洞开。有人在屋子里打扫整理,安装电脑等等。她脚步一滞,就愣在了哪里。

  其余的同事们也纷纷站住了脚,何韵棠站在薛苑身边,跟她说:“我来这几年,第一次看到总经理办公室开门,难道管理层有了新的变动?”

  何韵棠这人对各种八卦熟悉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样,但是居然对这个传说的总经理半点不知情。对此薛苑深感诧异。

  “不过我们也真是把这个总经理忘得差不多了。”

  薛苑勉强一笑:“只知秦汉不知魏晋么。”

  “我们这种小角色,在谁手底下都一样干活,但对张总来说就不一样了,”何韵棠便说边感慨:“所以我一直觉得张总做人真是难得,这么多年头衔签上总是挂了个“副”,但却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换做其他人,早把那个总经理的权利架空自己顶上去了。”

  薛苑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说了句:“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玲莉从电梯出来,看到一行人围在走廊小声的嘀咕,声音一扬:“谁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人群立刻鸟兽般散开。薛苑却相反,拎着袋子迎上去。她下意识的看向似乎永远跟她身后的萧正宇。萧正宇对她宽慰的一笑,她这才放了心。

  进办公室后,她从袋子里取出个衣服盒子,毕恭毕敬的双手递过去:“张总,谢谢您借衣服给我,已经送去干洗店仔细洗过了,抱歉拖了这么久。”

  “随便放沙发上吧。”

  张玲莉看都不看,她手提包扔给萧正宇,风风火火的在办公桌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地给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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