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漂-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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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挣钱，不下地劳动，不论春夏秋冬，都雷打不动地一直睡觉到下午两三点起床。我现在都不明白到底她生得一副何如的肠胃，耐得了那样漫长的饥饿。换句话说，如果她不饿，她绝对是不会踏进厨房半步。那个时候真是饿啊，饿得眼睛流泪，神情恍惚。饿到极致的时候，我甚至曾经跑到屋子里，指着沉睡中的妈妈，一顿咒骂不已。

　　但我已经祈求过她原谅，我们不怪她。

　　父亲其实也没怪过她，就那样一直养着她，还时不时地逗她玩。有时候，我真是感觉奇怪，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生下了我。

　　亮坐一直坐在屋檐下说着我离开这多半年的一些新鲜事情，而我在一排向日葵下面洗脸。孩子毕竟是长大了，亮说话不见了过去十分小孩子的样子。出了门，亮跟在屁股后面，就那样一直走。通常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看奶奶。

　　奶奶家在村子南边，我们家在村子北边。从村子北边到南边的路，我一直从小屁孩走到如今，一直很恍惚。顺着巷子七拐八拐，山还是那些山，路还是那些路，只是过去年轻的人现在老了许多，过去老的人现在故去了很多。更多的人，则是去了城市，去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去不返。

　　我走过旦旦家破败的门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老太太。旦旦是我发小，她家就在村广场或者戏台北角，奶奶家在戏台正后面。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旦旦，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只是不回家。因为是本家又同岁，所以从小就在一起玩。据说，她之所以后来形成假小子性格和一直留短发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我的带领下整天上山下乡打兔子捉麻雀跳戏台满世界疯跑。后来大约是高中的时候，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人家举家移民，去了一个貌似比这个被黄土包围的地方更有发展前途的地方。

　　我走过她破败的家时，我很想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某个时候也这样想，我好想回到那些过去的日子，草长莺飞，我们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上不知疲惫。

　　那三个老太太里面，有奶奶。奶奶已经八十多岁，眼神到了你不到她眼皮子底下然后使劲地瞅几分钟她都不认识你的地步，耳朵已经多半成了摆设。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条大路边，靠着自家的屋子墙，好凉快的地方。

　　我走过去的时候，奶奶没看见我，大约只是看见一个人影飘过，再就是一个小人影紧跟着飘过。另外的两个老奶奶却看见了，这充分说明她们没我奶奶年纪大。我过去打了招呼，凑近说奶奶我回来了。她把头摆正了，眯上眼睛使劲看了看，笑了起来，说是你回来啦！她就立刻高兴得不得了，她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说我们到家里去说。我在一边搀扶着娇小瘦弱的奶奶，一边眼圈止不住地红了起来，亮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不吭。

　　我经常说我有两个妈，虽然这样说有违常识和逻辑，甚至是不合伦理。但我依然这样说。如果没有奶奶，我大约早已经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饿死在家里。在那些被饥饿围困的日子里，最让人温暖的就是奶奶家厨房里冒出的烟。不知多少次，我就爬在奶奶家的厨房里，喝着那一碗碗粥，吃着甜甜的玉米面饼。还有一次，我得了严重的甲肝，几乎到虚脱的地步。奶奶急坏了，走路都不让走，就背我去打针，连续十天。我到现在都无法明白她到底用她的小脚是如何驾驭的。

　　院子门打开，院子里鸡飞狗跳。有一条狗，虽然拴着，却依然对我狂吠。因为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我可以原谅它，不知道它能原谅我不。亮要去打它，我说你还是小心点，那狗看起来蛮健壮。院子却依然是过去的院子，十数年几乎没什么改变。甚至厨房门口那个我经常爬着吃饭的大石头都还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来如此，时时来如此，这里有太多的无奈！

　　阳光从中天打到院子里，院子里鸡飞狗跳。奶奶爬到炕上，屋子里很凉爽。一切都没有变，我依旧坐在十数年前的那张椅子上，只不过我变得大了，奶奶变得老了。奶奶又开始唠唠叨叨，唠叨那些永远让她操不完心却又无法改变的过去和现在。大约她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听不见我的言语，只是隐隐约约地体会。我没有办法，只好充分发挥嘴巴和两只手比划的功夫，尽量地让她明白我的意思。她还是过去那样，冷冷地说，冷不丁地说出个笑话，让我哭笑不得。还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年年月月次次都跟着你？我回头看看亮，他竟然红了脸。我往前看，院子里的阳光飘进来，我看见屋子里的尘埃飘来飘去，一如十数年前那样安详和沉稳。我多想和它们对话，告诉我的疑惑，告诉我的感受，倾诉我的忧伤和无奈！

　　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无法改变现实，再也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一边忧伤，一边听奶奶唠叨，屋子里空气中的尘埃还是那样安详和沉稳地飘着。。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十四章
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子里的人问长问短。在他们心里，我就一艰苦奋斗的典型，从寒苦中来，从寒苦中去，一把屎一把尿地长大，并且长得看起来很健康，一直走到了外省的大城市，上了大学。那么，到如今到了该有成果的时候，虽然不至于香车宝马美女盈身，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吧！我有些尴尬，一边给他们解释现在的大学生不是以前那个样子精贵，并且现在的就业形势极其不好，顺便汗颜地再说说我目前是待业。我刚开始还有精力应付，后来实在再没心思去面对更多的人说这个让我越来越崩溃的事实。我也看见质朴善良的村民脸上，那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失落与不解。

　　亮跟在我屁股后面，碰见有大人逗他玩，就顽皮地翻翻脸挤挤眼什么的。天气有些热，我更是有些热，虽然一天里最热的一天早已经过去。

　　走进巷子的时候，亮疲惫地去了他家，大约是饿坏了，跑去进食。我弄开门，门口那棵粗壮的柳树就立在我眼前。下午五点多的阳光从亮家房子的方向打过来，落在我们丛林一般的院子里，很有黄昏的味道，却丝毫感觉不到热。记得那是很多年前，大约是在立春的某个时候，老三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支绽绿的柳树枝，那绿色点点含苞，将要生发出来的样子。老三是个女孩，她一直很敬畏我这个哥哥。老三虽然是个女孩，但大约生得一副男孩的脾性，骨子里继承了不少母亲奇奇怪怪的浪漫气息，总爱搞些奇怪的东西。当年她弄来那个东西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我站在如丛林一样的院子里，想起我的妹妹，那个看似柔弱但坚强如同钢铁一样的老三，毕业后独自一人漂泊混在省会大都市，在朝九晚五里朝不保夕。已经有好多年的夏天，她不曾回家，不曾来看看这里熟悉而越来越陌生的一切。

　　老三当年拿回来那东西，就插在一个瓶子里。谁也没有在意，春天过去了，春天一如流水一样过去。当我有一天看见厨房里一颗没被吃掉的白菜竟然从中心开放出一朵修长并且灿烂如黄昏阳光一样的黄花时，我看见它寂寞而清净地立在暗处，那绿色慢慢变得修长而透彻。我从来没想过春天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在我面前展示和延续，我不禁有些同情并且感伤我眼前的这个小东西。它如同我一样，被人从冬天刚刚结束春天才刚刚开始的枝头扯下来，差点要带着一个冬天的煎熬与忍耐这样匆匆与世界离别。没有人会理会它，没有人会在乎它，我感觉到它怎么和我那么有点相像。

　　我一面想入非非，一面情愫万种，我想我得让它的生命再灿烂下去，就如同我不能仅仅是一颗流星一样。那年我也如同这枝弱柳一样，如同一样迷茫与无助，我说：

　　我不想自己仅仅是一颗流星

　　在这样一个灿烂的夏季

　　划过盛开着树木的天际

　　为那一时的光彩燃烧自己

　　我是一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孩子

　　偶然撞入一个蝴蝶纷飞的世界

　　我还想看看冬日里飘雪的风景

　　秋叶纷飞的山岭，甚至

　　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我不想自己仅仅是一颗流星

　　如果给我一个新的机遇

　　我宁肯不去划破黑夜的孤寂

　　我会选择继续远行，或者

　　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作千世万代的经历

　　看落叶纷飞、水起云落

　　我不想自己仅仅是一颗流星

　　因为不需要一时的光明

　　黑夜和星星也不需要我去打破已有的宁静

　　如果真给我这样的宿命

　　我还是选择奋争

　　因为我不想自己仅仅是一颗流星

　　燃烧了来自宇宙的肉身

　　耗尽了来自苍茫的生命

　　最后死在大地上一无所知

　　我不想自己仅仅是一颗流星

　　在这样一个灿烂的夏季

　　选择一个无人注目的角落匆匆离去

　　我会去寻找属于我的白天和夜晚

　　自己的春暖花开

　　那时候，我就拿着它在院子里左右望去，我不知道怎么办。乡里人有很多禁忌，诸如新房盖好后必须进行“进火”仪式后才能入住。可父亲当年采用蚂蚁搬家瞒天过海之术，却跳过这个规定，照样住了进来。村子人也都说，家里不能种柳树，如何如何。幸好我生得如我父亲一样对一些事情无所谓，敢于做些自己喜欢但别人不喜欢的事情。我感觉柳树要生长，总得墒情要好，所以还是距离水近点好。于是，我就找来家伙，在自来水边，大门正对面挖开了干活。当年那一只羸弱的幼苗下去，如今已经亭亭如盖，腰口如碗一样粗壮。桓温当年出征，过金城看到自己亲载的柳树已强壮不已，这个复杂的男人仰天长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想我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自大早就出去看西瓜，父亲去集市上去卖。老三回不了家，老二还没有放假。我得做些什么，我得做些什么在这个饥饿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当年守在厨房只知道哭的小孩子，我已经练就了一套煮饭的强硬本领。高中数年，都是自己做饭，虽然大多数饭菜做到只有自己可以下咽的地步，但毕竟各种菜肴各种做饭倒是尝试了一边，有一点基础在。记得第一次做面条，自己虽然有虎牛一样的力气，但就是奈何不了如水一样柔软的面团，擀也擀不下去，再弄就薄不下去，只好就着很粗壮的样子下面条。结果那顿饭撑了三顿饭的时间，因为那面实在是太厚太宽大，难以消化在肚子里。至今还记得高中时候中午放学，饭熟的时候，一个院子里的住宿生，各自抱着自己的铝锅，吃着各式各样香味飘溢的饭菜，真是仿佛回到公社大食堂时期。我记得那个时期我最常吃，也是最为得意的所谓的自创菜品。在煤油炉上的铝锅底下拿猪油、清油、蒜苗诸等东西先热锅，后再夹杂以白菜、土豆、粉条，当然，有猪肉最好。炒来炒去，炒到六七分熟的时候，倒点水，然后上面再放上机器压出来的面条。盖上锅盖，大约十五分钟，再一开锅盖，哇噻！那个叫香啊！可是，这么多年过后，那种一顿饭能吃到撑到没法再吃地步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等到在厨房里摆开阵势，我俨然一个复活的九星宾馆的大厨。多年未曾做饭，削出来的面条绝对比我过去任何一次做的要苗条。吃完饭，收拾了一下，天就凉了下来。村子里的夏天就是夏天，没西安城里那么蛮不讲理狂妄自大，在村子里，白天是夏天，夜晚就不是了。

　　我顺着那些熟悉的田埂一直往下走，据说那地在河堤下面。我也很是佩服父亲，本来家里早已经没有地可去大面积折腾。但因为村子里老是有人发达，老是有人搬迁到外面的城市，所以地就撂荒了。父亲每年不知道从哪家哪里弄来一亩良亩的抛荒地，自己免费种。今年也不例外，其实我对这样的事情很无奈。没人能比我更了解父亲，没人能比我更替他痛苦。

　　村子一个平常的傍晚来临，我在一望无边的暮色中向着河堤的方向走过去。水渠两边全部是桃树、苹果树、梨树之类，累累果实，不管能吃不能吃，看起来就让人肚子冲动。在学校的时候，木木经常跑去茅坡买水果，水分大约都要蒸发完了，发蔫得难以入目，价格都很贵。桃子桃子一个味道那叫瑟啊，苹果苹果那叫一个没有味道。我经常说，在我们家，倒在沟里甚至是猪吃的东西都比茅坡的都要强好多。我也是强求人家，怎么能把瓜果之乡和一个光产粮食却生不了甜美果实的地方相提并论呢？

　　顺着一条长长的水渠，两边果树的叶子掩映。走进的时候，母亲安静地坐在田埂边，安静地望着远方。远方已经暮色朦胧，乡间的炊烟萦绕在果树和庄稼上面，夜晚即将来临。我走得很近，母亲都没有发现我。我看见她，一头白发，脸还是肿肿的，皱纹上面接着上面，上面接着下面。我说妈妈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来替你。母亲这才回头，很疲惫的样子。她站起来，拿起水壶，脚步缓慢地消失在朦胧的田野里。

　　已经这么多年，我对西瓜已经亲如兄弟。父亲的瓜田大约有一亩的样子，隐隐约约地看见硕大的西瓜爬满了地。东西两头是桃树园子，北边田埂那边是玉米地，南边田埂这边是苹果树园子。我一看地形，仿佛一个成熟的军事家一样。怪不得前些天瓜被偷，这里的地形实在太复杂，不易看守。不过，父亲毕竟是久经沙场，他大约知道我一定回家，就在地的南边田埂上，西边靠近北边地角别人家的桃树里，分别搭了两个窝棚。这样，他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夜夜相守不思君，共饮一江水。

　　我拿着手电筒象征性地四周环顾一下。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乡村田野的夜晚就更加宁静。我一阵疲惫，就跑去西边那个窝棚睡觉。大约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从家里吃饭到地里来的父亲，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我胡乱地答应了一声，就一头又睡过去了。

　　夜实在是安静极了，我怎么又想起曾经写过的那句话：只有在故乡的夜晚，才能看得见完整的夏天。。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十五章
早晨是被父亲叫醒的。我也不是疲惫，好像我回家也没怎么开始劳动，但就是睡在村子的田野很踏实，好像孩子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舒服温馨。

　　天其实还很早，大约六点左右的样子。可在一大片绿色和早期劳动的村民的映衬下，繁忙的一天仿佛已经来临。父亲说孩子你先睡会，我这就去集市上了。我这次回过神来，原来父亲早已经把今天要卖的西瓜摘了出来，天没亮的时候挑到不远处的河堤上了。有时候我就很佩服他，我都怀疑他体内有一个核反应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用不完的劲？年轻的时候，什么我都可以理解。比如，初中的时候，他曾经把半面山坡改造成三四级的梯田。虽然没多少地，但要是在河对岸我上学的那中学遥遥地看起来，那地就仿佛地球上的长城一样雄伟与壮观。再比如，他可以单凭一人之力，把山间被水冲开的大窟窿填平，弄平整了成一块地。如果把这些劳动量交给现代挖掘机，我丝毫不怀疑。可就是依靠一个肉身那样一天一天地磨，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父亲那个时候年轻，肌肉堆积在他身上如同一座座小山，那里蕴含力量。可父亲今年都五十好几了，却还这样来，我实在是既担心又无奈！

　　大约是这个儿子太没出息，连赡养双老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