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志(08-7)-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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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下鳞　　　

　　台上树阴合，台前流水多。青春不出门，坐见野田花。　　　

　　谁能学公子，走马逐香车。六街尘满衣，鼓绝方还家。　　　

　　京城，各方云集，熙熙攘攘，车马如龙，自是别处不能相比的繁盛。　　　

　　沈府千金沈思绮坐在轿中，路边杂耍艺人唱词声引得她悄悄地从轿帘缝隙张望。平日不可轻易接近的繁华，也只能自这微寸之间，窥得半分。　　　

　　过了不久，前方似乎发生了什么纠纷，沈思绮招来随行的嬷嬷问道：〃前面可是出了什么事？〃　　　

　　嬷嬷走开了一阵，不久回转通报：〃有几个人揪住个样子潦倒的年轻道士说他想吃霸王餐，那道士又揪住个体面公子说他的银子被那公子偷去了。真是一团糟。〃　　　

　　〃这样……〃她微微掀开轿帘，举头却看不到被围到严实的人影。轻叹一声，她放下轿帘。　　　

　　人群中，身着脏污布衣的男子身材很高，却过于消瘦，被一众执着家伙的店伙计围住。他手里正拽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的衣襟。　　　

　　〃大家看看，我身上银子虽多了些，但难道是我从这穷道士身上偷来的不成？〃那公子冷笑，掂着包沉甸甸的钱袋。　　　

　　几个店伙计倒也懒得计较，抱着家伙在旁看热闹：〃不管人家偷你还是你偷人家，总之这饭钱你今儿不付不行！〃　　　

　　被围住的男子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住眼前跋扈的年轻公子。那公子被看得发急，大声吼道：〃还不放开我！〃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他沉声道，〃否则你会后悔。〃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一个姿容严谨的老妇人在几个小厮的伴同下从人群走出：〃老身是沈学士府下人，诸位阻住了我家小姐归路，可否麻烦一让？〃　　　

　　人群微微有些骚动，店伙计们也敛起了笑容。谁不知这沈学士惟一的小姐，即将嫁入深受皇室恩宠的武太师府内。无论如何，也要卖个面子。　　　

　　〃这样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位道爷所欠酒资，由我家小姐垫付。两位的事情，也可交由官府帮忙定夺。〃　　　

　　眯眼瞪了对面人一会儿，身着脏衣的男子放开了公子哥的的衣襟，对轿子的方向行礼，不卑不亢道：〃谢过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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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冰下鳞（2）　　　　　　　　　

　　人群慢慢散去。沈思绮自轿帘的一线，看到耀目阳光之下，尘嚣街市之中，正直起身的清俊男子一身满沾尘秽的旧袍，高瘦的背脊上却带着不能形容的脱俗沉静。　　　

　　一旁，嬷嬷给作揖着的店伙计们一一发着压惊的赏钱，忽听得一声：〃那人跑了！〃男子转身望去，那公子模样的人已经趁机拿着钱袋溜之大吉。　　　

　　他啧了一声，摇头：〃算了……〃　　　

　　〃哎？不追了么？〃隔着帘子，沈思绮好奇地问。自知失言，她马上掩住了嘴。　　　

　　脸，微微有些烧起来。　　　

　　〃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本来也没那么重要。只是那袋银钱有些蹊跷……〃　　　

　　〃先生……若是有难处，不妨先到我家稍作休整再作打算。〃　　　

　　男子未作深思便答道：〃那么在下便叨扰了。〃他顿了一下，无所谓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一丝促狭的笑意，〃那袋银子嘛，反正，两三天的也还死不了人。〃　　　

　　〃这成何体统！〃沈学士皱着眉低喝，差点把手中的茶杯摔脱。　　　

　　沈思绮立在父亲座前，嘟着嘴，低头只顾把玩一把精巧的檀木香扇。嬷嬷只得上前劝道：〃小姐她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沈学士先把心爱的茶杯往一边桌上放稳了，苦着脸掰起手指头，〃猫，狗，小鸟……上次还给我〃顺路〃买来匹老马，她是见什么就往家里面捡什么啊。这回上鸿安寺里祈福，干脆给我带个道士回来！〃　　　

　　沈思绮在一边忿忿地嚷嚷起来：〃他很可怜嘛！又累又饿又让人抢了东西！〃　　　

　　〃你这丫头……你说若是那大袋银子真是他的，此人岂非更加可疑？〃沈学士抖着胡子，哭笑不得，〃唉哟我的心肝儿，你可是即将出阁的小姐，这笑话可别让武家听了去……〃　　　

　　〃爹！〃沈思绮顿足嗔道，〃左右不过一句话，你尽可以把人赶出去就是。只是女儿诚心求来的长寿符，爹爹也一并丢掉了吧！〃　　　

　　啪的一声，沈思绮在桌面扣下一枚金身符，转身走了出去，背过身去的刹那，她嘴角微微一弯。　　　

　　嬷嬷跟着她出去，对她只是无奈地笑：〃你啊，就是仗着老爷疼你，若是出嫁了，还不知在婆家要怎样被责备……〃　　　

　　沈思绮闻言，面色陡然一变。嬷嬷叹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提武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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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冰下鳞（3）　　　　　　　　　

　　沈思绮只是轻轻摇头，整个人都沉郁了几分：〃嬷嬷知道我这数月来的状况，就连爹，也不愿跟武伯伯提起……〃　　　

　　〃小姐吉人天相，多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沈思绮沉默了一会儿，强打精神问：〃说起那位先生，进府以来却是如何？〃　　　

　　嬷嬷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物事一般，极力忍着笑：〃睡了。进府后先是洗沐更衣，后大吃了一顿，接下来就睡下了。还吩咐说天塌下来都不要叫醒他，不过若那偷钱的贼儿上门还东西可以例外。〃　　　

　　沈思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一大早，沈思绮听到府门处一阵阵喧哗，好奇的她忙忙赶去看。走得急了，撞到一人的身上。沈思绮轻轻惊叫了一声，慌乱抬头，鼻腔中是面前人干净而温暖的气味。　　　

　　那人迅速地退后两步，拱手开口：〃冒犯小姐了。〃　　　

　　他抬起头，对她抱歉地一笑。　　　

　　是他。　　　

　　她手中的檀木香扇，堪堪脱了手，跌在地上。　　　

　　〃还未自报家门。在下王崇泛，平素云游四方，此次承蒙小姐收留，多谢。〃　　　

　　沈思绮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人，他身着俗家衣裳，已无先前的潦倒模样，反倒亲近几分。　　　

　　〃先生这是往哪里去？〃她急问。　　　

　　〃有故交找上门来了，这不，要去叙旧。〃他又微笑起来，姿容春日般爽朗，〃这故人沈小姐也见过，不妨同去看看？〃　　　

　　〃不、不用了。〃沈思绮忙摇手拒绝，脸上不自觉地烧起来。　　　

　　〃那么，在下先告辞。〃他大摇大摆走了两步，又皱着眉头转过身，〃在下向来野惯了，礼仪欠佳，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她差点笑出来。　　　

　　我在害怕什么啊。沈思绮拍了拍自己的脸，小步跟过去。她躲在了影壁后，望向人群中央。　　　

　　名唤王崇泛的道士，仍是如那日的街头一般，和另一人相峙于众人之间。不同的是，对方早已没有当日神气活现的公子哥儿派头，而是满面惊惶和哀求。　　　

　　〃求、求求您把这袋子拿回去吧。〃　　　

　　王崇泛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岂敢岂敢，这位公子称这袋银子是自己所有，句句在理，怎能今日反悔，便宜了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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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冰下鳞（4）　　　　　　　　　

　　对方哀嚎一声，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小人有眼无珠，未曾识得真人。真人道法高深，就请放过小人一命吧！这袋银子夜里会发出凄厉鬼哭，无论小人怎么丢都丢不掉。小的彻夜不能入睡，今天总算寻到真人，是来真心请罪的！〃　　　

　　王崇泛收起笑容，拿过那人双手捧上的东西，朗声道：〃罢了，这次并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以后若还要偷窃营生，叫我看见，定不会放过你！〃　　　

　　〃不敢，不敢！小人一时财迷心窍，以后再也不会了！〃那人千恩万谢，蹒跚着离去，一路还在频频回头鞠躬。　　　

　　〃原来这道士，还真有点本事。〃嬷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沈思绮身边，着实吓了她一跳。　　　

　　〃这身衣服穿着不错嘛，看着爽利多了。〃嬷嬷笑，〃他说自己刚除妖回来才弄得如此破落不堪，我还当他是吹牛。〃　　　

　　〃这衣服是嬷嬷拿给他的？〃　　　

　　〃可不是，他自己那件袍子太不能看了。总不能让别人瞧见我家的客人穿成这样。小姐不是责怪老身太多事吧？〃　　　

　　〃呃，不是……〃沈思绮有些尴尬地将眼睛移开去。　　　

　　邵州云竹坊出产的缎子，在他身上，仍掩不住那隐于骨中的山野朝气，映着阳光温度的雾气一般温润清冽。　　　

　　好难过。　　　

　　冰冷而滞重的水包围着自己，压迫着胸腔四肢。她在下沉，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忽然，四周的压力消失了。心口的疼痛消失了……不对，是身体所有的疼痛、所有感觉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喊不出。自己好像失去了重量，漂浮在一片遍布光点的迷雾中，浮浮沉沉。　　　

　　……谁来，谁来救救我，谁来抓住我。她无声地说。　　　

　　一片黑暗袭来，缓慢地吞下了她。　　　

　　脚被绊了一下，沈思绮猛地清醒过来，她的眼睛艰难地捕捉住了四周漫溢的光，景物一点点从噩梦的黑色水底中浮现出来。她发觉自己不是睡在薰着安眠香的闺房中，竟是一个人待在沈府园子里。　　　

　　白日里看来熟悉的树木山石，在清冷皎白的月光笼罩中却是另一番凄惶景象。　　　

　　这里，离北苑已经不远了。　　　

　　沈思绮怔了一怔，转身急跑起来，仿佛在逃避着什么极为骇人的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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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冰下鳞（5）　　　　　　　　　

　　〃……沈小姐？〃身侧，树丛阴影中传出一个低低的呼声。沈思绮一惊，差些大叫起来。　　　

　　那人走出阴影：〃惊吓小姐了，在下王崇泛。〃　　　

　　沈思绮抚住心口，一时不能言语。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向自己靠近，伸出一只手，眼看就要搭上自己的右手手腕。　　　

　　这时，夜色另一头，喧哗渐近，隐隐有父亲和嬷嬷呼唤的声音，而那只伸过来的手停住，收了回去。　　　

　　〃阿思！〃沈学士急急将女儿拉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你没事吧？可有什么不妥？〃　　　

　　沈思绮强打精神：〃我没……〃　　　

　　〃恕在下唐突，〃一旁的男子突然发问，〃请问沈小姐是否最近都不能安睡？〃　　　

　　〃你是何人？〃沈学士这才注意到王崇泛的存在。　　　

　　〃在下王崇泛，前日街中落难，蒙令媛收留。〃　　　

　　〃你就是那个道士……〃　　　

　　王崇泛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令媛是不是最近偶发神志恍惚，嗯，我想想，或是失去了某部分记忆？梦中还会自行下床走动？……对了，最近府上怕是发生过些怪事吧？〃　　　

　　沈学士护住怀中的女儿，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而沈思绮瑟缩着，失焦般盯着北苑的方向。　　　

　　王崇泛一笑：〃若不嫌弃，在下可助小姐解难分忧。〃　　　

　　天刚亮，沈学士一干人来到北苑。　　　

　　〃便是这里了。〃命下人拆掉了封住北苑的木板，沈学士说道：〃小女自小最喜欢在北苑莲池玩耍，不想去年冬天失足落入莲池冰下，大病了半月虽康复却落下了失魂落魄的毛病。而且……小女与武太师家的公子早有婚约，二人从小一起。这事后，小女偏偏忘了武家公子。〃　　　

　　被封的时间还不至于让园子荒废，北苑里的花木虽无人赏识，仍兀自抽枝散叶，有的吐出艳丽的花朵。只是这景致的中心，却是个完全冰封着的阔大莲池。靠近池子的地方，冒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寒气。　　　

　　王崇泛默默走上前，摸了摸池边堆叠着的太湖石……冰冷，凌厉的寒气强悍地侵入皮肤。身后，硬是跟来的沈思绮由丫鬟扶着，惊恐地盯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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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冰下鳞（6）　　　　　　　　　

　　王崇泛走到灰白色的冰面上，低头看着脚下，似有所思。突然，他颀长的身形往下一沉……只是瞬间，消失无形。　　　

　　〃王先生！〃她惊呼，冲上前去。　　　

　　上前拦阻的丫鬟被拨在身后，沈思绮在冰冻的池子上跌跌撞撞地扑向王崇泛消失的冰面。　　　

　　没有，没有，冰面上连一丝些微的裂缝也没有。　　　

　　坚固的冰层沉默地抵挡着她的喊声和泪水。她茫然地伏在冰池之上。　　　

　　他，生生不见了。　　　

　　王崇泛来到了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他向上看，池水被冻住了很厚一层，阳光无法透下来。　　　

　　他叹一口气，面前浮出一串咕噜作响的气泡。他向池水的中心走去，动作迟缓却流畅。　　　

　　在黑暗的池水中央，隐隐散发着温软内敛的金色。走近了，那竟是一尾有半人长的硕大锦鲤。它通体黄金色，静静浮在池水里，金箔般透亮的鳍稳稳停驻，它凝神望着头顶的冰面。　　　

　　〃这冰是你做的么？〃王崇泛走近锦鲤身旁，伸手便可摸到那些金灿灿的鳞片，那锦鲤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回答？〃　　　

　　锦鲤缄口不语，只是将墨色的鱼眼斜向他，看不出冷热。　　　

　　王崇泛苦笑：〃真麻烦啊。我不会读心术，瞪着我有什么用？〃　　　

　　锦鲤似乎对他颇为失望，鱼眼放弃地转了方向，仍旧专心盯着上面。　　　

　　〃恕在下冒犯。〃王崇泛手臂伸出，寒光过处，多了一柄细韧的长剑。他一剑刺出，接着又是一剑。锦鲤总算稍微打起精神摆动尾巴，鳞光碎乱，将他的攻击一一轻松地躲过。　　　

　　〃罢，〃王崇泛收住长剑，笑了，〃这是水中，我打不过你也不算丢脸。今天到此为止。〃　　　

　　王崇泛再次出现在沈府众人前已近晌午，他没说什么，只是将湿冷的衣服换了，再睡了一下午。当晚，沈府的主人特地设宴招待了王崇泛，沈思绮也坐在席间。　　　

　　这个清俊青年眼神沉毅，话不多却应答有致。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带着些孩子气的甜美。　　　

　　沈思绮垂着眼不敢看他，只是低头小口吃菜。　　　

　　〃先生看小女的病……〃沈学士小心翼翼地提起话头。　　　

　　〃如在下猜测没错，令媛种种不寻常的状况是由〃失魂落魄〃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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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冰下鳞（7）　　　　　　　　　

　　〃呃？〃　　　

　　〃人有三魂七魄，〃王崇泛转向沈思绮，〃沈小姐不慎落入冰湖，受惊过度，恐怕已经魂魄不全。〃　　　

　　〃这失散的魂魄可有办法找回？〃沈学士的额角在烛火下渗出密密的汗珠。　　　

　　〃应当还在那个池子里吧。〃　　　

　　〃应、应当？〃　　　

　　王崇泛未回应沈学士的疑虑，而是侧首，缓声问沈思绮：〃在你间或失去意识的时候，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思绮身体微微一震：〃我，我好像在做梦。整个世界都沉在一片很冷的水里，很冷，非常黑……但是我待的地方却是安全温暖的。我没有形体思想，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头上……那片冰冷厚重的天空外面……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我很想去那里……可是我去不了……〃　　　

　　〃如此，〃王崇泛向沈学士笑道，〃我差不多知道魂魄在哪里了。〃　　　

　　当晚沈思绮辗转不能入眠，镇定的符咒、安神的熏香都不能使她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