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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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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兰独自立于船首,惯常的简净白衣已换了铺金洒赤的薄绡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飘然欲飞。她眼上的白缎带亦除去了,海上风大,外头笼着明蓝绣本色牡丹的霜还锦披帛,浑身上下,除了颈间的龙尾神黄金坠饰与鬓边巴掌大一朵黄金缬罗花,一件旧物也不见了。
“缇兰。”
她闻声转回头来,向着身后唤她的人一笑。浅淡的三分笑意,经唇上明艳的胭脂渲染夸张,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时候,他们总要唤她的名字,以防惊吓了她,久之成了习惯。那两个自小领着她玩耍淘气的男孩儿,都已经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了,老习惯始终未改。
季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迎着海上腥咸的清风。她看不见,却也知道汤乾自一定是落后两步,侍立在侧。
“好久不见你来,几乎不认识了。”季昶笑道。
缇兰亦笑,“不过是换了衣裳罢了。起程之前总是忙,选衣料、裁衣裳、学你们东陆宫里那一套一套的规矩,脱不开身往你们那儿去。”
静默了片刻,缇兰道:“你不怕么?”
“什么?”季昶说话总是一副快活懒散的声调,只像个寻常纨绔少年。
她盲翳的双目望着遥远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在海上,还记得么?”
季昶嗤地笑出声来,“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哭着不准我再回东陆呢。”
缇兰轻轻摇头,“万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着说:“那就有劳殿下再做个梦,梦见我死里逃生不就得了。”
缇兰蹙眉道:“我没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渐收敛了笑意,“世事不过一场豪赌,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毁灭的限期到来之前,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则……我就全盘皆输了。”沉寂了一会,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开话题道:“我记得你从小就想来这儿。”
缇兰又摇头,鬓边的黄金缬罗花瓣便随着轻轻摆动,“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她唇角含笑道:“那时候,弓叶每天夜里陪着我睡,给我讲海贼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说,闵钟岛的深处有片湖泊,岸边满是火一样的缬罗花树,比银子还明亮的湖水深处埋藏着沉没的宫殿。它的墙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阶是整块的玛瑙。黄金、珊瑚、髓玉和龙涎香,龙尾神把他们无穷的财富,还有几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宝藏都堆积在那儿,就算有十个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个踩在一个的头上,还是会被珍宝淹没。”
季昶嘴边拧起一丝冷哂,他从来不屑于注辇人的信仰。但缇兰的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他沉默着,让她说完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神祗们坐在结冰的宫殿里,回忆起远古的年月里那些还能在大地上纵马驰骋的日子,就流下泪来。龙尾神的泪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颗跌落地面,都在宫殿里激响叹息的回声。回声泛起小小的涟漪,从湖底传递到海底,一路上涟漪变成波纹,波纹变成浪涛,浪涛像山一样站起来,又像山一样倒下,于是天空中起了风暴,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贼都知道那个宝藏有多诱人,就像他们知道白潮有多可怕。无数人怀着野心与梦想,出发去寻找那座宫殿,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成功。闵钟的森林和湖水是会吃人的,许多人仅仅是去湖边摘采缬罗花,就送了命。”
这时候弓叶来禀,马匹备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庙祭拜。缇兰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说你那故事呢。”说罢,向他们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转身走了。弓叶连忙跟上去搀扶,不知为何,眼眶是红的。
通往神庙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卫兵均是纵队徒步而行,单只有两匹驯化了的娇小善攀的岩羚马,供缇兰与季昶乘坐。起初还听得见海涛咆哮,到半腰时耳边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风声,迅疾的风像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传令下来的时候,一路都是喊叫着的。纵然当年初至注辇的途中已走过一次这条小道,季昶低头鸟瞰断崖底下,还是不由得目眩心惊,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细碎的白边儿,犬牙交错的石滩全看不见了,脚下海鸟唳鸣飞翔。汤乾自替他稳稳牵着辔头,弓叶牵着缇兰的马,一行人小心谨慎,但求行路稳妥,抵达崖顶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已是午后雷中四刻时分。
极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迟染湾内泊有整支王家船队的码头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线。北面神庙背后,细瘦松树皆顺着海风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风的低处才直立密实起来,一垛垛阴浓油绿,堆积得严不透风,树隙中稍为宽松的便是路了。
数百年前的那场山崩把山体劈裂为两半,连带着神庙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辇人精巧繁杂的建筑,有人说建造它的是一个早已消亡的远古民族,也有人说,建造它的就是龙尾神自己。建筑出奇的简单高大,洁白云石堆砌而成,绝无嵌饰。合抱的云石柱基上雕琢龙鳞纹,有的站立冲天,有的倾屺在地,小半已被红色的砂土掩埋起来,像远古巨兽的骨骸,剩下半座神庙寂寥地站在那里,迎着烈烈的风露出空洞而肃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礼官唱起了颂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势的意思。调子悠长奇异,言语陌生,据说是那些从风暴中捡得一条性命的水手们流传下来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宁静的正午天气,只要远处传来这样的缥缈歌声,转眼黑夜就会降临人间,天空中风云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来风暴的龙尾神的歌声。
季昶伸手牵了缇兰,走进残破神庙穹顶的荫蔽下,汤乾自与弓叶拱卫两侧,侍臣随后鱼贯而入。地面上曾铺砌着的云石六角巨砖大半破碎佚失了,露出下面斑驳的基石来,阳光零散地投射在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庙大殿尽头,从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两人多高的云石海浪来。
它们雕琢得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沸腾着、怒吼着,像猛兽追逐可怜的猎物一样追逐着每一艘敢于驶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静止的、荆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涡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陆诸国崇拜的龙尾神像,皆是这一尊的缩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但是没有一件仿制品能与她媲美。她高大、壮丽、神色如生,仿佛在亘古静寂中追忆着万里风涛的回响。
十人高的龙尾神坐像面前摆放着累累的花串与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还新鲜。在这些供物之间夹杂着小小的陶瓮,疾风吹过便扬起烟尘,是海贼奉献给龙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龙尾神的神庙内,海的子民不起争斗,于是海贼与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祷,相安无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龙尾神会如何裁决,谁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鲜花与新酒,颂歌宛转飘扬,像一线青烟升上天宇,无穷无尽。
百十人齐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声祝祷两国安泰,海疆宁靖,世代永好,不举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视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来时他怯懦稚小,任人摆布,去时却已不是当年的十一岁孩童了。他无声咧嘴,露出一个悖逆而讥嘲的笑。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追随在身后,谁也看不见他的神情,而他身边的这个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这些愚民的神祗,可不是他的。没有人能管束他了。
颂歌的调子顿挫,乍然一收,歌声又烟气般消散无踪了。司礼官首领随即整理了衣袍,到缇兰与季昶面前跪下,禀报祭礼完毕。
季昶颔首站起,伸手去搀扶缇兰。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听见缇兰正在低语。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叶也正要弯身搀扶缇兰。季昶看见,背着光的昏暗中,女奴美丽的眼里坠下一滴无声的泪。
汤乾自站在他们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缬 罗VI
章节字数:14800 更新时间:07…09…15 23:33
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
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甩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到他手里。未及一言,汤乾自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腐烂的恶臭。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惟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坠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说着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的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地并辔奔跑起来。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锋利草叶划伤了他的面孔。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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