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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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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朴终于说不下去了,身子紧靠住墙壁,咬着牙关。见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里摸烟,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给哥哥燃了烟,又给自己燃上。他开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语般地说:“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洼狸镇发生过这样的事,可从现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出来。老庙旧址上泥土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人啊!人哪!有的这么容易忘事儿,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样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该帮帮你,怎么帮你?你真该有人帮帮。也许你自己才能帮自己了……哥哥!”

  抱朴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着,说:“你和我不一样,可到底还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这句话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正在拚着劲儿,帮着自己。这好比去举起一块大石头,举着举着,两个胳膊发酸也不能颤、不能抖,咬住牙关。一软下来,什么都完了。我正拚着劲儿。一点不错,我在自己帮自己。我寻思往事,我算帐,都是自己帮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么远?就一直走下去吗?让人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这样。谁如果不服我的话,就请他来一道翻一翻镇史吧。有的镇史上没有,都记在人的心里。光害怕不行,还得寻思下去。洼狸镇曾经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就这么往镇史上一划了结了吗?不能,不能轻易忘记,得寻思到底是为什么。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寻思,辈分最高的和辈分最低的都要寻思。人要好好寻思人。人在别处动脑子,造出了机器,给马戴上了笼头,这都不错。可是他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苦难?他的凶狠、残忍、惨绝人寰,都是哪个地方、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先别忙着控诉、别忙着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吧。不会同情、不会可怜人,一个老太太吃糠咽菜活到了八十岁,正该是为她祝寿的时候,却用刀尖撬开了她的锁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红薯窖里!人哪人哪,这就是人群里发生的!老太太没有一点错,活得老老实实,吃谷糠时,里面的虫子又白又胖,不舍得扔,一块儿煮了。假使她真有错,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不能原谅?她爬了一辈子,再有几尺远就爬到头了,怎么不能高抬贵手让她再爬一会儿,爬到头?……见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有时我坐在老磨屋里,不知怎么就听到一声尖叫。我知道这是幻觉,我难过得哭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人?没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扬威、满嘴谎话、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压人的人,心里就恨死了他们。他们一有机会就传染苦难。他们的可恨不在于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不看到这个步数,就不会真恨苦难,不会真恨丑恶,惨剧还会再来到洼狸镇上……见素,你想过这些没有?你想到这些没有?如果你没有想到想过,你怎么配去掌管粉丝大厂?你没想过,你就不配为洼狸镇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再简单没有:越是做大事情负大责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难,学会恨一些人,学会寻思往事。这个一点不能含糊,含糊了,苦难迟早又要来了。见素,你今夜,就是现在,得回答我,你平常是不是常常寻思,常常恨那些传染苦难的人?你回答我。要老老实实。”

  见素咳了一声,说:“我……不怎么寻思。但我恨死了赵多多。”

  “那不行。越来我越明白了,你不配为洼狸镇做重要事情。我原来想的没有错,你就是不行。你不该觉得大材小用,你该明白你必须做一个对镇子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你必须安于这个。你没有别的办法,你万一成了镇上至关紧要的人,镇子不会有一点好处。有人喜欢夸赞脑力,说有脑力、有勇气,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我要问说这个话的胡涂鬼:想法用铁丝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没有脑力吗?没有勇气吗?你让他发挥脑力和勇气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会说好话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谨慎又听话的人,当年就是这些人服从了脑力和勇气,具体动手去扯铁丝。还是那句话,重要的不在于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小心地避开那些人、提防着那些人吧,避开了他们的脑力,我敢保证是镇上人的福。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会气得要命,可我还是要说……我说得太多,有时就接不上原来的茬儿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的病是怎么得的,我还是说这个吧。我要把我心里搁了几十年的事情全告诉你。一说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讲过去的事情了。我怕你听了刚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讲的这些,也犯和我一样的毛病……”

  见素声音低低地说:“我不会。小时候染不上那个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讲吧哥哥,我好好听。”

  “那就讲吧。我不能老把它们放在心里,这憋得真难受。见素,我要讲早几年女人的惨故事……你不要这么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还是镇子上的,还是那几年发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开大会以后第四五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地主关在地窨子里,不知怎么逃跑了。全镇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来,挨家搜查。最后还是没有搜出。搜的同时,另有人带民兵拷问那个地主的家里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和父亲分开关在两个地方。那个地主是镇上一霸,四十多岁上糟蹋了粉丝房里洗粉丝的两个女工,其中一个有了孩子,上了吊。那个女工的哥哥就参加了拷打地主女儿和儿子,听人说用枪托捣他们的后背和屁股,逼他们说出父亲逃到哪里去了。说不出,又捣。再到后来,又用枪托乱捣起来。到了晚上,几个民兵都争着看守他们,那个女工的哥哥说还轮不到你们几个。他一个人看守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开始,几个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儿就死了,几个民兵扛到河滩上埋了。可怕的是后来,是那个早晨。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那天早晨不该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头,看到一伙人围住一棵树大笑大叫,有的还跺脚,就跑了过去。见我过去了,有人就扳开前面的几个说:『闪一闪,让小东西开开眼……』我不知是什么,就往前钻挤,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吓呆了!我不信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绑在了树上。她身上有一块块血印、伤疤,可全身还算雪白的。没有一丝衣服,闭着眼,像睡着了。乳头没有,上面结了黑黑的血块。下边一点,见素,亏他们想得出哪!他们在她的阴部插了一颗萝卜……我当时没有想是有人把她又从沙土里扒出来了,还是民兵根本就没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吃惊地问我,他们惊吓怕了,以为又出了什么坏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讲,对谁也没有讲。这像一粒带血的种子一样,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几十年。我也没有对桂桂讲。我为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老天爷也许有意让我这辈子必须看那么一眼,好让我记住什么,一生都想着它打颤。这些事难道离我们太远吗?一点儿也不!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却转眼就忘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平平常常的一个洼狸镇。不是,我知道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要告诉大家说:不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黄沙,为什么不赶快再用黄沙盖住?盖住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乳头、她的那个地方、她的全身?为什么不盖住?不甘心吗?太美了吗?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烂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里吗?我一遍一遍地想着问着,一遍一遍难过地流泪。夜里我搂抱着桂桂,不知怎么有时就想到了树上的人。我浑身打战,桂桂害怕地问我病了吗?我说没有。我紧紧地抱着她,我抚摸她,我加倍地对她好。好象有过了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从那一年往后,所有活着的男人都应该千方百计保护女人,用各种方式方法。谁不这样,就应该赶出洼狸镇去!桂桂夜里生病,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隔着一层泪水望着我。我想苦难怎么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时,我动手挖了个深穴。有人说行了,太深了,我说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处了……”

  见素听不下去了,这时把头伏在哥哥的膝头上,痛哭起来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头,他不肯抬起来。这样哭了一会儿,他自己昂起头来,擦干了眼泪。他双目灼热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说:“你讲吧!索性讲吧!我听,我在听……”

  抱朴稍微平静了一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上说:“像我刚才讲的,镇史上都没有。这是镇史的缺陷。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笔的有无,它会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对镇子的看法。后辈人不明白老辈人,后辈人的日子就过不好。他们以为老辈人没有做过,就去试一试,其实老辈人早就做过了。我几次想找李玉明、找鲁金殿,要求趁这批人还活着,赶快修改镇史,赶快。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胆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了。我一想起要做点什么,就心慌。好象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怕。不是镇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远也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刚刚能安安静静坐在磨屋里了,这多少也是个福。我坐一天、有时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脸,吃饭吃得饱,再睡觉或者读书。我一遍又一遍读《共产党宣言》,知道这是跟我们的镇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读懂的书,得用心去读,而不只是用脑。这种安静的日子才来了几天?后来的事你都记得,不用我说了。后来赵多多一次一次领人到我们院里,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钻探。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镇子上有了造反的,我们不敢出门。红卫兵一次一次来抄家,我把父亲留下的书藏在一个棺材里,上面又用罗子筛上浮土,这才算躲过去。你和我都被绑上游斗,咱们俩的额头上都给贴了父亲的照片。街两旁围看的人都大声问:『头上是他妈的什么鬼影?』另一些人答:『老东西的!』他们笑,笑过了呼口号……晚上回来,我做饭,你咬着牙,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母亲。她当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节。我真替你害怕。见素,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天一天地捱。我们差不多都没有畅快地笑过一次,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儿。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就是在自己院里走路也是轻轻的。我那时候怕任何声音,做饭时锅盖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响动,就赶紧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我过河,踏过窄窄的小柳木桥时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错过身去时狠狠吐一口,咕哝说:“『干掉你!』我听了心里一哆嗦。见素,几十年来我就仿佛在等待着被谁来『干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没有声音,惟恐有人记起我来,把我干掉。”

  见素听到这儿呼吸变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他说:“不知怎么,见了老多多我的手就发痒。他那个紫乌乌的喉结,就短那么一刀了。我看他哪里都短那么一刀,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得到粉丝大厂,决不会。我和你不同,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这股劲儿搞成的。我开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没有那股劲,就是这样……”

  抱朴摇着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没有那股劲吗?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为自己拚抢,因为他们抢走的只能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拚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见素,父亲、爷爷、老爷爷,老隋家的哪一辈人比你的本事少?他们保着大粉丝厂,让它发达兴盛,名声都到了海外。可最后还是保不住它。你能让粉丝厂姓隋吗?你有那样的力气吗?你应该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有些道理父亲早就寻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难过。我说过,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拚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以为那些事情那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和石粉也填进嘴里。上年纪的人都记住了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进土里的。应该想一想过生活的办法,谁都要动脑,不能耍懒,不能把指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样坐在磨屋里了!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骂着。我会走出磨屋,挺起腰来,这也许都能。可我永远不会拋开镇上人,不会从他们手里去抢东西,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抢他们。我只会一块和他们想过生活的办法。你知道我一直读着那本《共产党宣言》,因为从根上讲,这几十年对洼狸镇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本书了。它不那么好懂。你读下去,慢慢看到写书人的两双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点点。他们看过的苦难比谁都多,要不他们不会写出那样的书来。为什么这本小书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来米文和丹麦文,用全世界的文字印出来呢?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块儿想过生活的办法。我读着读着,常常流出眼泪来。这是两个好心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的学问家。他们钻研真理,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小心眼。两个忠诚的人,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好男人。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话简短了才有力量。于是他们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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